VIP病房的恒温系统无声运转，空气洁净得没有一丝尘埃，却依旧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气息。
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每一个角落，试图覆盖掉所有属于“人”的气味，连同那些微弱的、名为“家”的念想。
谢汀晚又回到了这个白色迷宫的中心，回到了五年前她曾以为永远逃离的噩梦原点。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周应星高大的身影成了这间冰冷病房里唯一移动的坐标。定制西装被随意搭在椅背上，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的帽衫。他带来的行李箱就放在墙角，敞开着，里面塞满了她的换洗衣物、他处理紧急文件的轻薄笔记本，还有几本她以前爱翻的杂志、甚至还买来几盆绿植——像一个笨拙却固执的锚点，试图在这片象征死亡的白色海洋里，钉下一个名为“生活”的印记。
他的手机调成了永久静音，屏幕偶尔亮起，是秘书或职业经理人发来的紧急信息，屏幕上跳动的代码代表着晚星集团那个庞大商业帝国的脉搏。除非那脉搏即将彻底停止——除非是真正能让晚星这艘巨轮倾覆的惊涛骇浪——否则，没有任何人能将他从这里唤离半步。他成了这间病房沉默的囚徒，自愿的狱卒，日夜看守着他即将再次被命运夺走的珍宝。
噩梦的齿轮重新开始转动，带着熟悉的、令人牙酸的噪音。
化疗药水沿着透明的管道，一滴滴钻进谢汀晚脆弱的血管。靶向药的威力在她体内掀起无声的风暴。那些药物像是贪婪的蛀虫，疯狂啃噬着她的活力。食欲，曾经最平凡的渴望，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品。一碗精心熬煮的清粥，几片温软的面包，甚至只是清水的气味，都能轻易勾起她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她勉强吞咽下去的每一口食物，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石，带来烧灼般的痛苦和更强烈的反胃。
肝脏功能的恶化，在她脸上涂抹了一层洗不掉的蜡黄。曾经白皙透亮的肌肤，如今蒙着一层黯淡的、不祥的枯槁。眼窝深陷下去，显得那双依旧沉静的眼睛格外大，也格外空洞。这层蜡黄，是死亡在她身上提前打下的烙印。
最漫长的酷刑在夜晚降临。当城市的喧嚣沉入黑暗，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幽微的荧光和窗外偶尔划过的车灯时，腹腔深处那根无形的钢针便开始了它最疯狂的表演。疼痛不再是间断的拧搅，而是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沉重而尖锐的碾压，从深处蔓延至西肢百骸，像要将她每一根骨头都碾碎。冷汗浸透了她的病号服，在微凉的空气中带来一阵阵寒意。
护士轻声询问是否需要强效镇痛泵，那能带来片刻珍贵的混沌与安宁。谢汀晚总是摇头，动作虚弱却异常坚定。汗水濡湿的额发黏在她苍白的额角，她艰难地喘息着，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不用。我想……清醒点。” 她浑浊的目光，越过护士担忧的脸，固执地投向病床边那个沉默的身影。她要清醒地看着他，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清醒地记住他此刻眉宇间的每一道刻痕，记住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痛楚和温柔。清醒，是她此刻唯一能握住的、对抗终极黑暗的微弱武器。
周应星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每一个被疼痛撕扯的夜晚，他都坐在她床边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看着她单薄的身体在被子下因为剧痛而无法抑制地微微蜷缩、颤抖。看着她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痛呼硬生生咽回去，只在唇瓣上留下深深发白的齿痕，甚至有时是刺目的血丝。看着她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不安地快速转动，额角渗出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顺着蜡黄的脸颊滑落，无声地洇进枕头里。
他什么也做不了。
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枷锁，将他死死钉在原地。他只能看着。看着她在名为痛苦的刑架上无声地受刑。他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指尖颤抖，却不敢落下。怕自己哪怕最轻的触碰，都会加剧她的痛苦。他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与疼痛搏斗时那脆弱的平衡。
最终，他只能无力地收回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里，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被凌迟的万分之一。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无声地、汹涌地滑落，砸在他自己冰冷的手背上，也砸在脚下这片浸满绝望的地板上。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后槽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哽咽，生怕那点微弱的声响，会穿透她与疼痛搏斗的屏障，让她分心。
于是，在每一个被月光漂白的漫长深夜里，病房里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一种由她压抑的颤抖、粗重艰难的喘息和他无声汹涌的泪水共同编织成的、巨大而沉重的寂静。他像个虔诚却无能的信徒，只能流着泪，看着她倔强而痛苦的背影，在冰冷的月光下，一遍遍被命运的刑具反复折磨。
偶尔，在剧痛的间隙，她会极其疲惫地睁开眼，眼神空洞地掠过窗外那片清冷的月色，然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微弱地转向他。蜡黄的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睛会努力地聚焦，对上他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她会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扯动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安抚，一个确认他还在这里的眼神。
周应星的心脏在那瞬间会被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他会立刻俯下身，用温热的毛巾，极轻极轻地擦拭她额上冰冷的汗珠，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易碎的琉璃。他的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拂过她汗湿的鬓角。
“我在。”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泪水的咸涩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晚晚，我在。”
谢汀晚会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然后再次疲惫地闭上眼，重新投入与体内那头凶兽的搏斗。周应星则重新跌坐回阴影里的椅子，攥紧拳头，任由无声的泪水再次决堤。他抬起手背，用力抹去脸上的湿痕，却抹不去眼底那片深沉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的绝望。他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硬壳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借着仪器幽微的光，用笔尖颤抖着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在后面，极其缓慢、用力地写下一个数字：
第 27 天。
数字下面是几行更小的字迹，记录着她今天勉强吃下的几口东西的名称，喝了多少毫升水，以及护士测量的、一个比一个更不容乐观的生化指标。这本硬壳笔记本，成了他记录她生命流逝的、最残酷的生存日志。每一页，都是向深渊滑落的一步。他合上本子，目光重新落回床上那抹单薄的身影上，看着她因为新一轮剧痛的侵袭而再次绷紧的脊背线条，看着她攥紧被单、指节泛白的手。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几道冰冷的、栅栏般的影子，像一座无形的囚笼。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空中，隔着那冰冷的月光栅栏，极其小心地、虚虚地描摹着她痛苦的轮廓，仿佛这样就能将那痛苦转移一分到自己身上。窗外的城市依旧霓虹闪烁，车流不息，像一个永不疲倦的巨大机器。而在这间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白色囚室里，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只剩下痛苦的呼吸和无声的泪水在寂静中流淌。他描摹的手指最终无力地垂下，紧紧抓住了自己胸口的衣料，仿佛那里正插着一把无形的刀，随着她每一次痛苦的颤抖，被更深地、更狠地捅进去，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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