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老旧小区的楼道口那盏半死不活的声控灯早己彻底罢工，唯有不远处一盏勉强工作的路灯，将昏黄浑浊的光晕艰难地投过来，在坑洼积水的路面上晕开一片黏腻模糊的光团。
谢凛不久前带走了一个表面平静、内里充满惊惧和沉重谎言的夜晚。
雨似乎下得更密了些，打在堆积在单元门口的垃圾袋和废纸壳上，发出沙沙的、令人心烦的声响。
一个高大沉重的黑影，如同一滩被丢弃的、昂贵的淤泥，蜷缩在单元门左侧冰冷潮湿的墙角下，一半陷在浓郁的黑暗里，一半浸在路灯那点可怜的光晕中。
那是周应星。
昂贵的羊绒大衣沾满了泥泞和呕吐物的秽迹，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潮湿，额发黏在前额。
他像一条被剥去了所有尊严和外壳、只剩赤裸痛苦与酒精浸泡的败犬，在那里。
呼吸沉重而混乱，带着浓烈的酒精恶臭。
酒气混合着呕吐物的酸腐和雨水的湿冷，形成了一个令人窒息的气场，他的特助早己被他赶走——在某个私人俱乐部包房里，他灌下了远超身体负荷的混合烈酒，然后在失去意识前，只对代驾司机嘶哑地说出了谢汀晚住的这个破单元楼的地址——“随便找个地方扔下”。
黑暗，冰冷，疼痛，恶心……还有内心深处那无法熄灭的、名为“谢汀晚”的炼狱之火，灼烧着他最后的感官。
他己经分不清是酒精的麻痹在折磨他，还是那深入骨髓的、被谢凛和“真相”彻底击碎的痛楚在撕扯他的神经。
就在这时，单元楼那扇旧铁门发出沉重而干涩的“吱嘎”声，打破了这片黏稠的、充满恶臭的死寂。
一抹穿着臃肿旧棉袄的身影，摸索着从门洞里探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垃圾袋。
是谢汀晚。
她几乎是完全凭着对路径的肌肉记忆在行动，眼前的黑暗浓得化不开，路灯那点在正常人看来微弱的光线，在她的厚镜片后只留下一片无法分辨形状和界限的、浓灰黄色的模糊光晕。
脚下的台阶、散落的杂物、积水的深浅……在她眼中，都是未知的、充满危险的陷阱。
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用脚尖向前探路，垃圾袋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就在她要迈下单元门最后一级台阶时，那失去轮廓的、湿滑的水泥路面和一个完全超出她感知的障碍物，让她脚下猛地一绊。
“啊！”一声短促而惊慌的低呼，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狠狠栽去。
“小心——”
几乎是瞬间，那摊仿佛己经死去的“烂泥”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周应星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尽管视野里天旋地转，全身的肌肉却在听到那声惊呼的刹那间被本能激活。他几乎是拼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协调性，从地上强行弹起，不顾自身狼狈失衡，张开手臂，扑向那个朝冰冷硬地扑去的身影。
谢汀晚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拦腰抱住，阻止了下坠的趋势，冲击力让她结结实实地撞进一个坚硬又带着浓烈酒臭和滚烫温度的胸膛里。
“呃……”她厚重的眼镜都差点被撞歪。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酒气和呕吐物气息如同实质般劈头盖脸袭来，几乎将她熏晕。
是谁？
她惊恐地挣扎，下意识想推开这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完全陌生的怀抱，指尖慌乱地触碰到对方潮湿冰冷的衣料、坚硬紧实的肌肉轮廓……还有那张靠近她脸侧的、同样冰冷潮湿、带着胡茬的脸……
她看不见，完全看不清眼前这张脸的任何细节。
“走开……放开我！”她声音发抖，带着被冒犯的惊惶和本能的反抗。
周应星被她用力的推搡推得向后踉跄了一步，差点再次跌倒。酒精还在猛烈地侵蚀他的大脑，剧痛在全身骨骼间叫嚣，但那双紧抱着她的手却固执地不肯松开，反而将她搂得更紧。
两人在冰冷的雨地中挣扎推搡了几下，谁也没能彻底摆脱谁。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脸颊流淌，混在一起。
就在这混乱又惊悸的肢体接触中，一个声音，隔着厚厚的酒气和意识迷雾，嘶哑又绝望地传入了谢汀晚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别……别推……是我……”
声音。
那个声音，破碎的、绝望的、染着浓重酒气……但那个独特的、曾经在篮球场上穿透喧嚣呼唤她名字、在图书馆闭馆的夜晚贴着耳朵呢喃、在毕业典礼上染上血泪般痛苦的声线……
就算烧成灰她也认得。
挣扎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谢汀晚整个人僵在了周应星潮湿冰冷的怀抱里，冰冷雨水的冲刷下，她的身体在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比刚才摔倒时更甚。
她抬起头，竭尽全力想要透过那两片厚重无比的、沾染了雨水的树脂堡垒看清近在咫尺的脸，可眼前依旧是一片混沌、灰暗的模糊，只能感觉到喷在自己额头、同样冰冷而颤抖的呼吸。
“周……周应星？你……你疯了？你……你来干什么？！”
这声音彻底点燃了周应星被酒精泡发的、早己崩溃的神经，他紧紧箍着她的手臂再次收紧，巨大的力量勒得谢汀晚几乎窒息。
他埋首在她冰冷的颈窝里，滚烫的、带着酒精味的呼吸喷在她的皮肤上。
“我来……干什么？我倒是想问……谢汀晚！”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痛苦和滔天的怨愤，“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他猛地抬起头，沾满雨水的脸几乎要贴上她厚厚冰冷的镜片，那双即使在醉酒的癫狂和痛苦折磨下依旧英俊得惊人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翻涌着深渊般的绝望，死死地、毫无焦点地对准她镜片后方那片茫然空洞的黑暗。
“你为什么……为什么宁愿……宁愿去爱那个朝三暮西……虚伪透顶……家里藏着一个……还把你当情妇……圈养在这种鬼地方……的男人！也不愿意……嫁给我？啊？你回答我！”
巨大的屈辱和一种被误解到极致的荒谬感席卷了她，可她不能说……那个该死的秘密像诅咒一样禁锢了她的舌头。
混乱。恐惧。绝望。
她只想逃离这里，逃离这个被酒精、雨水和疯狂包围的绝境，她感觉自己快要被勒死在这个带着恨意和酒精的怀抱里了。
“你……你胡言乱语……疯了……你放开……放开我！” 她剧烈挣扎，“滚开……滚……赶紧走啊！” 她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他冰冷的胸膛，却被对方用更蛮横的力道禁锢。
她的挣扎徒劳无功，反而被抱得更紧。冰凉的雨水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顺着周应星的脖颈滴落在她的额角上。
下一瞬，谢汀晚感觉环抱自己腰身的手突然向下滑落，最后死死地箍住了她的小腿。
周应星整个人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力量，高大的身躯轰然跌落，不是站立，而是双膝狠狠地、重重地砸在冰冷湿滑、满是泥泞和垃圾污水的地上。
他彻底放弃挣扎般，整个人伏跪在谢汀晚的腿前，脸颊紧紧贴着她那条同样冰冷湿透的棉裤腿，死死缠抱着她的小腿，声音不再是嘶吼，而是断断续续的，绝望到了极致的、破碎的、带着卑微到了尘埃里的呜咽和乞求：
“你可以爱他……你可以……爱他……”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冰冷的脸颊隔着湿冷的布料，疯狂蹭着她的小腿，汲取着她身上唯一一点真实的体温。
他抬起头，试图在黑暗和雨水中寻找她的脸，泪水混合着雨水疯狂地从他猩红的眼眶中涌出，滚落在泥泞里。
“晚晚……我求求你……”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痛苦和无助喷薄而出，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一丝骄傲，“你可以爱他……但是……能不能……分一点点……一点点……给我？”
他用一只手死死抱着她的小腿，另一只手颤抖着、笨拙地抬起，摸索着找到她冰冷僵硬的手，然后用尽全力攥紧。
“我不要全部……不要那么多……只要……10%……10%的爱……好不好？” 他死死盯着她眼前那片厚重的、隔绝一切的镜片，仿佛要穿透那层壁垒，望进她茫然的眼底，“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名分……不要你离开他……就……就给我一点点就好……一点点就够了……晚晚……我求你……分给我10%……”
这场景，荒诞得令人窒息。
雨还在下。
泥泞湿滑的地面上，一身昂贵衣料此刻与垃圾污水无异的男人，像最卑微的奴仆跪倒在女人的腿前，死死抱着她的小腿，涕泪横流地乞求着那施舍般的10%的爱意。
他口中的“那个人”，那个被她称为“哥”的男人，此刻却成了他疯狂嫉妒和唾骂的对象，成了她“爱”的理由。
荒谬，太荒谬了！
谢汀晚僵立在那里，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这冰雨冻结了。巨大的荒谬感和心脏被凌迟般的剧痛让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她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只有黑暗、模糊的光晕和他的声音、触感、浓烈酒气构成的残酷画卷。
冷静，必须让他走，无论如何。
手机，他身上一定有手机。
她甩开他攥着自己的手，凭着记忆和他刚才拉扯间触碰到的位置，探入他冰冷湿透、沾满泥泞的外套口袋。
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冰冷的长方形物体。
她几乎是粗暴地把它从他口袋里拽了出来。
黑暗浓得化不开，她连屏幕上有没有光都分不清。
密码，他手机的密码。
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能的念头。
赌一把。
她凭着残存的肌肉记忆和一种自毁般的首觉，在完全盲视的状态下，摸索着按下了那个曾经她烂熟于心的、无比清晰的数字序列——她的生日。
滴。
一声极其轻微的开机音。
屏幕解锁了。
解锁了……居然……还是那个密码……
通讯录，解锁后第一个看到的联系人。
她祈祷着那个她需要的联系人排在最上面，她记得特助的号码在周应星这里永远是优先级最高的。
第一个。
她的指尖停在了屏幕上方的第一个图标旁边，然后不管不顾地在最近联系人列表的最顶端位置狠狠点戳。
嘟……嘟……
电话接通了。
一个被刻意训练过的、冷静克制、带着深夜被惊扰但依旧恭敬的男声从听筒里模模糊糊地传来：
“喂？周总？您……” 声音里带着谨慎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听着，他现在在云城东城区丹霞路碧霞小区一单元门口地上躺着。喝醉了。马上来接走他，否则后果自负！”
不给对方任何询问和反应的时间，“啪”一声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她看也不看——当然也根本看不见——那个瘫跪在泥泞中、还在抓着她的裤脚发出绝望呜咽和乞求的男人。
她猛地抬脚，用尽全力狠狠将周应星抓着她小腿的手甩开，力量之大，甚至让失神状态下的周应星向后仰倒了一下。
她摸索着找到被周应星拽得有些歪斜的厚重眼镜，用力推回鼻梁上，尽管眼前依旧一片混沌黑暗。
然后，她摸索着、无比精准地向后一步，退回到那扇冰冷的铁门后面，沾满泥泞的手摸索着抓住了门框。
“滚……别再出现了……” 她对着门外那片黑暗和雨声，对着那个模糊一团跪在污水中的人影，声音疲惫到极点，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荒凉的冷硬。
紧接着，她拉上了那扇沉重的、象征着隔绝与终结的单元铁门。
“砰——”
铁门隔断了所有的雨声、呜咽、乞求和疯狂，只留下门内一片死寂的黑暗，和门外泥泞中彻底坍塌的、被雨冲刷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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