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漪,嘉靖年间黄冈县衙一名典吏,兼理缉捕、刑狱与案卷。自小便习惯纸墨,却也习惯看尽血迹。白日里抄写供状、编缉狱册,夜里还要随捕快巡夜缉查,既掌笔,亦管刀。有人说典吏最是阴职,脚踏生死两界,终日与冤孽为伴。我却明白:若无人替这些冤死之人留笔一字,他们便真要沉入岁月深井,再无一丝声息。
嘉靖三十三年六月初九,连下五日大雨,天光昏沉,街巷泥泞。那一日,我方才从大狱回衙,就见皂隶慌慌张张来报:“东门陶家告有红衣女鬼显形,立井边连哭三夜。”我闻言只觉荒唐,衙门里每日断人死生,寻常的鬼怪传闻听得多了,原不会放在心上。可那陶家是老木匠出身,老成本分,断无好生胡言之理,且此言传得甚广,连邻里寡妇都跑到公堂嚎啕:“小人亲眼见那红衣女人,头发披散,面皮惨白,脚底赤血,一动不动站在井沿!”
捕快头目周金牙是个急性子,当夜就点起十来个皂隶,要带我一同查验。我收拾了刑狱钥匙、案牍册子,也提了柄油纸灯,雨中随他们去了陶家。那院子极旧,后头确有一口老封井,井盖以黄泥新封,泥封之上水渍未干,显然最近才动过。周金牙看一眼,便皱眉:“这口老井多少年不动,怎会泥封新结?”
几名壮丁上前,撬起井盖,立时一股酸臭扑鼻而来,火把探下去时,见水面缓缓荡着一抹红影,像是红绸漂浮。众人屏气,命人打捞,绳索拉起时水声淅沥,捞出来的竟是一具女子尸首,约莫十七八岁,脸色死白,双目圆睁如铜铃,眼珠己微微凸起,舌头耷拉,嘴中被塞满荒草,颈上勒痕深可入骨,双手死死交叉抱在胸前,穿一身艳红嫁衣,却无首饰,连鞋子都没有。更怪的是,她脚底全是泥污和干涸血痕,十指指甲尽碎,像是曾拼命往外爬。
一众人看得倒抽冷气,陶家木匠老泪纵横,跪下磕头:“大老爷,典吏爷,小人不识此人,真不识啊!”
那尸身虽无名,死状却不似寻常。我吩咐带回衙门,做尸验。验尸官翻看尸身时,指着脚趾甲说:“这些是生前挣扎所致,绝非投井自尽。”我心中己起疑,便翻开黄冈县失踪簿册,果真查到三年前曾记载一女子失踪之案,户籍写“陶兴报失”,名叫陶玉儿,年十七,当日称“出门未归”,因无人目击、无尸无物,且家属并未坚持深查,便草草以可疑失踪结案。
我看完档案,心头一紧。再问陶木匠,他只推说“不认识”,可脸色发白,目光飘忽。第二日,我去附近街坊走访。正对陶家屋的一位瘸腿老人,听见我打问,忍不住小声道:“那红嫁衣我见过,三年前,玉儿要出嫁那天穿的。”
“出嫁?”我奇道。
老人咳了两声,叹道:“可那天没花轿,也没吹打,只听她在院里哭得像杀猪一样,哀哀求陶家开门,后来就再没人见过她。”
我回衙向顾县令禀报,顾县令神色凝重:“再去查陶家族谱。”可陶家族谱上,根本查无“玉儿”名字,连嫁妆登记都不曾写。若她未记名,便是无籍庶女,哪怕死得冤,也不会被追认入宗法,只算失踪。这样的把戏,我这些年见得太多,家中有寄养孤女,若死,便索性不认,省得坏了门风。可她偏偏穿着红嫁衣被丢进井里,若非报复,必是遮丑。
顾县令当堂审问陶家,木匠支支吾吾,终于泪流满面说出实情。那陶玉儿原是他远房表妹,自幼寄住陶家,长大后两人私下有情,曾议纳为妾,可陶母嫌她是外姓孤女,穷寒无品,死活不许她进陶家门。某夜,陶母拿来一袭红嫁衣,哄她穿上,说是成全她的体面,玉儿哭着穿了,却被关进旧仓,夜半被强塞入井里,活活闷死。
陶木匠哭道:“我……我原不想杀她,可我娘说,若留她名入宗,便是辱没祖宗。那日……我只得听命,盖了井盖……”说到这里,己声嘶力竭。
顾县令大怒:“不忠不孝,杀人灭口,尚敢冠以祖训!”
即刻传唤陶母到堂,那七旬老妪拄着竹杖而来,竟丝毫不惧,冷笑道:“一个孤女罢了,怎能乱我儿正妻血脉?嫁衣给她穿了,算不负她!”堂下百姓闻之,人人侧目,有老妇当庭骂她:“你还不如畜生!”
案情既明,陶木匠被收监,以谋害庶室弃尸罪待斩,陶母则以胁逼杀人,判发配充役。顾县令顾及玉儿阴魂无所归,命我起草冤状,将玉儿之名补录入陶家簿册,按庶妾礼入祠立碑,迁葬重冢。碑上刻:“陶门冤女玉儿之墓”,并命县中女子皆可来焚香祭奠,以慰亡魂。
那夜雷雨大作,三声霹雳震得县城瓦裂。有人说是天声相应,替冤女招魂。我在公堂中伏案书写勘验卷宗,听见风中似有女子啼声随雨丝飘荡,忽远忽近。我不敢回头,只凝视那一行朱批:“红衣为冤,不可见喜;嫁衣为凶,最是哀情。”
此案至此结定,县衙又归于平静,可我的笔记下她的名字,也记下她死前求生的那声哭。笔落之时,恍若见那井边红衣,仍在夜雨里摇晃,一双碎血的脚,似要跨过生死来寻一个公道。
衙门可断阳间,纸笔却能听阴魂。冤者虽死,卷中留名,或可稍慰其魄。
(http://www.220book.com/book/SS7M/)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