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西年西月二十七，连日阴雨初霁，县里大户张家忽然派人飞马来报：“沈典吏快救命，张家厨房走了邪火，闹出大祸！”
我与周金牙接令飞奔而去。那张家乃县内赫赫有名的药材商，财势雄厚，平素敬神极勤，家中常供百神，尤以灶神最盛。可及至进得张宅，只见偌大一个厨房早被烧得焦黑，墙壁崩裂，灰烬尚冒着白烟。被人抬出来的尸体，烧得一团漆黑，辨不清五官，只看得出有五具，其中还包括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我心头猛地一沉，问张老爷：“怎会烧成这般惨状？”
张老爷老泪纵横，连声道：“小人全家按时上香拜灶，昨日恰逢‘西月送灶’，请了个乡下先生来写符，想多求些平安。怎料一夜过去，那符火竟从香案里钻出来，把厨房一角点燃，偏偏烧得奇怪，竟像长蛇一样爬满屋梁，堵住了所有出路，眨眼就把人烧死了……”
说到这里，他泣不成声：“小女儿才三岁，还没学会说话啊！”
我抬眼看那灰烬，仿佛能看见一只婴孩焦黑的小手，死死扒住柴灶边，似想爬出火场，心头只觉说不出的寒意。
再察看厨房内的墙体，果然看见一道道漆黑烧痕，如蜿蜒的蛇形，一路盘绕而上，首至屋顶。我伸手触摸，竟微微有股阴冷的气息，似残余怨意未散。
此时，顾大人也随役卒赶到，见了情形大为震惊，吩咐：“沈漪，你细细查验，不可妄断。”
我先命人打扫余烬，找到那位写符的乡下先生。此人自称姓彭，年西十许，蓬头垢面，长眉压目，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见官吏围来，他慌得险些磕断了头：“大人，小人绝无害人之心，写的符也不过是镇火安宅，绝没料到会惹出此祸！”
我喝问：“符咒何来？可有师承？”
彭姓符师战战兢兢，从怀里摸出半张残破符纸递给我。那符底色乌红，图案极怪，像蛇非蛇，像火非火，笔势歪斜，不似正道符篆，反倒透着说不出的歹毒。我心头大凛，旋即吩咐仵作再查焦尸，结果很快呈上：五人皆是被火焰先封住门路，再活活焚烧致死，并无他杀之痕。
顾大人面沉如水：“既无外敌，偏偏又生邪火，怕是有人暗中施害。”
张老爷急得跪地：“大人明鉴，我张家与人无怨无仇，哪来这般毒计？”
我却不答，只盯着那张乌红咒符，心中隐隐浮现不安。彭姓符师被押回衙门，我连夜翻查案卷，找出旧年曾牵涉“符火杀人”的笔录。
当年一桩案，正是有人误信江湖术士以符镇宅，反招厉火焚身，冤死者几乎相同。那些旧案卷残破，唯有一行墨迹刺入我眼中：“邪符逆祭，通幽火蛇。”
“火蛇……”
我猛地想起那蜿蜒烧痕，几乎就是活蛇攀墙一般。若真是“通幽火蛇”，那便非寻常之火，而是以符引厉，反噬宅主。
此时己是三更，屋外的风卷得灯火摇曳。我撑着案几，强自镇定，翻出历年道录真符比照，见那乌红之色竟混杂了童血、犬骨灰之粉，分明是邪道符咒，专破家运、夺生气的狠毒之物。
翌日午后，顾大人传审彭姓符师。此人一见大堂，立刻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我只学过符火安宅，绝不敢害人！”
我厉声道：“你敢用童血犬骨混墨，写下此等阴毒符咒，还敢说是安宅？”
彭师面色瞬白，汗如雨下，吞吐道：“是……是张家老爷……自己叫我写的……”
张老爷在堂上大惊失色，连忙高喊：“血口喷人！我张家敬神多年，怎会叫人写此邪符？”
可彭师哭道：“大人明鉴，小人穷苦，本只会些寻常镇宅符。那日张老爷偷偷找来一张图，命我按上头样子临摹，声称能镇住宅里‘煞气’，还要混童血做墨……我不敢，可他给我足足三两银子，说若不写，就要拿棍打死我！”
张老爷险些气绝：“荒唐，血胡说！”
可顾大人却觉此事蹊跷，吩咐役卒连夜搜查张宅。结果在张老爷书房夹墙内，竟翻出一本民间野道残册，名为《祭火秘卷》，里头赫然载着同样的符文，还有旁批一行小字：“火蛇吞宅，绝后为安。”
众人面色骇然，顾大人拍案：“张老爷，你何意？”
张老爷捂脸大哭：“……我张家祖上积恶，留下孤魂怨煞，连年梦中见火蛇来索命，说要收张家后代。小女出生后，便屡屡病重，我才……才想以此恶符‘代祀’，以求保余孙之命。可谁料，谁料竟引得邪火反噬……”
堂上顿时死一般的寂静。
顾大人怒叱：“你以亲血，行邪符，焚宅殉命，害死五口人，悔不悔？”
张老爷痛哭如牛：“悔……悔也无用啊！”
最终顾大人以“故纵邪术、误用邪咒、导致五人死命”论罪，判张老爷死刑，彭符师因受迫参与，杖责三十，流放宁古塔。
那日夜里，我重新抄写案卷，只觉满纸焦灼，仿佛仍残余火气。写到“火蛇”二字时，忽然灯芯一跳，火苗猛地暴高，竟差点点着了我袖口，吓得我连忙扑灭。
隔着那团昏黄火光，我仿佛见到焦黑婴孩的影子，哭声幽幽：“……救我……”
那夜我彻夜难眠。
世人常道“请神最怕送神”，殊不知，有些邪神根本不肯离开，一旦献祭，必反噬其主。
人言鬼神护佑，实则不过妄念一层，稍有偏差，便堕为厉祟。张家五口，虽未被刀杀，却比刀下亡魂更惨。
次日，我奏准顾大人，将此案留存阴案录，以警后人。若百年后再有人读到，或能记得，供神供佛，先要守住一颗善心。若心恶，即便千张符箓，也保不得一寸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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