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西年六月，县中连日酷暑，午时蝉噪如鸣丧，愈发令人心烦。那日方才回衙未久，就听门役飞报，说南门外纸扎店王氏来报案，称其死去三日的女儿竟“还魂归家”，形貌无异，开口便喊饿。
纸扎店本是做殡葬生意的，日日与纸马灵幡打交道，按理说见惯生死，也算镇得住胆子，可那王老汉吓得在地，口齿打颤，几乎哭断了气：“大人，我女儿死得好好的，怎么能活过来？可她……她吃下半斗米，喝了整壶水，还要生肉，我看得心都碎了！”
周金牙与我同往查验。那纸扎店狭小破旧，正堂上供着新糊的冥幡，纸人未干，散发出油墨味。屋后偏厢里，一张炕上坐着个青衣女子，乌发乱披，脸色苍白，唇边竟还挂着血丝。她缓缓抬头看我，声音像锈钉刮铁：“你们是来收我的吗？”
西下顿时静极了，只能听到窗外蝉声断续。
那女子分明就是王家死去的二女儿，名唤王杏儿，十六岁，三日前忽染急病，咳血而亡，停灵纸幡犹在，却不知怎地“复活”，此刻双目微赤，毫无死气。
周金牙低声道：“沈爷，这真是人么？”
我并不应，只盯着她指尖。那双手的指甲根处，隐约带着黑紫色，像是棺内阴气，且她眉心还有一缕灰土印痕，显然曾被停棺之人以土封额。
王杏儿突然又开口：“好饿……给我肉！”
她声音凄厉，几乎不似常人，随即抓起案上剩下的熟鸡腿，大口撕咬，油腻顺着下颌滴落，令人作呕。
我缓步近前：“你记得自己死过吗？”
她迟疑半息，竟“咯咯”笑了：“我没死……我在土里睡着，梦见好冷，好饿，好饿啊……”
周金牙倒吸一口凉气：“这还敢埋？明明诈尸！”
我摇头，不许他惊动百姓：“先稳住。”转而又问：“你醒来，可有人教你怎么回来？”
王杏儿用袖子擦掉嘴角血污，慢慢地，语气带着哭声：“一个穿红衣裳的女人，在坟边唤我，说杏儿别睡了，回去吧。她还说，娘没给你吃饱，快回来吃饱再走……”
王老汉闻言面如土色，连连磕头：“大人明察，埋她的时候，我……我只顾烧纸，没放随葬饭食，怕穷，省了……可绝没想到闹出这事！”
依旧是红衣女影，依旧是冥间索命。那一刻，我心底猛地泛起一丝凉意，似有无形东西顺着脊背缓缓攀上。
当夜，我留人在王家守候，并命周金牙暗中查访。午夜时分，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笔下冤魂 忽闻偏厢内传出剧烈动静，巡夜皂隶冲进去，见王杏儿竟在啃咬纸扎人，血水溅得纸面斑驳，双眼暴突，像饿极的野兽。
她见到我们冲进来，立刻飞身扑来，声若兽吼：“别拦我吃！”
我只觉心头发冷，当即让人捆缚，试图查验脉息，却发现她气息紊乱如风箱，时有时无，皮肤下血管如虬根鼓胀，怎么看都不像活人。
这时，有位邻家老妇见状吓得哭喊：“她……她是还魂煞！去年我那边也有个孩子死后又回家，三日内要把全家吃光才能走！不拦住就完了！”
众人闻言俱骇。周金牙颤声道：“沈爷，这该如何是好？”
我心中翻涌，旋即想到旧籍里有载：“三日还魂，若不祭足，必噬家人。”这是穷乡传下的邪俗，若人死怨气太深、或亡魂饥饿无供，就会借尸还魂讨食，若再被供奉纸马魂灯所引，更易聚煞归身。
可细细一看，王家的灶下还留有熄灭的长明灯，恰好对着灵棚。王老汉分明不懂阴礼，将灯熄灭，等于断了她魂路，再加上未随葬饭菜，生生逼得女儿阴魂归肉讨命。
我道：“立刻准备祭礼，按阴婚丧俗，供全牲三碗熟肉，黄纸九道，并重新燃起长明灯。”
王老汉几乎要晕过去：“她都成这模样，真能走？”
“若不走，就得吃你们全家。”
王家彻夜忙乱，杀鸡宰羊，点灯焚纸。那王杏儿被捆在堂中，时而哭，时而笑，一见肉香，就要挣断麻索。首到鸡血滴在供桌前，她忽然停住，瞪着那碗熟鸡肉，眼神渐渐清明。
她抬头看着王老汉，声音终于有了人气：“爹……好饿……”
王老汉嚎啕大哭，双手将熟肉送上。她慢慢接过，咬下去的瞬间，泪水也同时滚落。
整夜里，堂中灯火摇曳，王杏儿一碗一碗吃完，首到天色发白，忽然全身一阵痉挛，像是被什么拉扯。她慢慢伏倒，气息断绝，再无声息。
妇人抱起她的身子，见其眉心灰土印完好，才知道魂魄算是走干净了。王老汉痛哭，将女儿再次装殓，亲手掩埋。这一次，他不敢再省半文钱，供饭供水，纸钱香烛一样不少。
百姓皆议论纷纷，说：“她死得太惨，连饿都饿不饱，怎能安生？”
可也有人悄声道：“那红衣女鬼，总在荒冢唤人回来，怕还会害下一个……”
我闻言，心里不寒而栗。抄录卷宗时，那句“娘没给你吃饱”几乎在耳畔回荡，如同厉魂索命，至死不肯放过人。
往后几日，每逢暮色将沉，我总会想起那青衣女子在炕上伸手抓肉时的眼神，那根本不是恨，而是一种被饿得走投无路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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