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的小脸在诡异的灯火下显得更加苍白，他紧紧抓着阿呆破烂的衣袖，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回到熟悉环境的依赖和一丝属于魔教底层生存者的狡黠光亮。
“走…走吧，”安心喘匀了气，拉着阿呆的袖子，声音依旧有些发颤，却带着一种急于寻找庇护的迫切，“我…我知道有个地方…或许…或许能让你歇脚…找点吃的…”
阿呆沉默地跟着安心，如同一条误入魔窟的懵懂溪流，汇入了这浑浊而汹涌的欲望之河。他疲惫的目光扫过两旁光怪陆离的店铺和形形色色的人群，最终，落在前方不远处，一座比周围建筑更加高大、灯火也更加通明喧嚣的三层木楼上。
那楼造型张扬，飞檐斗拱如同张牙舞爪的巨兽，门口悬挂着两串巨大的、散发着幽绿光芒的骷髅灯笼。楼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一块巨大的、饱经风霜的黑木招牌斜挑出来，上面用暗红色的、仿佛鲜血淋漓般的颜料，狂放地书写着三个大字
**百味楼**。
浓郁的、混杂着各种奇异肉香的油烟气息，伴随着跑堂伙计高亢的吆喝声和食客肆意的喧哗，如同实质的浪潮，从敞开的门窗内汹涌而出，扑面而来。
那熟悉又陌生的、属于厨房的烟火气。
阿呆的脚步，在百味楼那巨大的、吞吐着喧嚣与油烟的门口，微微顿住了。他疲惫而茫然的视线，穿透鼎沸的人声和迷离的灯火，仿佛看到了那楼宇深处，油腻的地面，堆积如山的碗碟，蒸腾的热气，以及…那日复一日、单调重复却蕴含着“道”之韵律的…刷洗之声。
安心拽了拽他的袖子，指着百味楼旁边一条更加阴暗狭窄、堆满杂物和散发着馊水气味的后巷：“从…从这边走，后门…去厨房问问…他们…他们总缺人手刷碗的…”
阿呆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沾满泥土血污、布满薄茧却依旧有力的手。指尖传来怀中粗陶钵温润的触感。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跟着安心，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了百味楼那弥漫着油烟与喧嚣的后巷深处。
前尘己断，醉仙楼化作了废墟中的记忆。而这条通往魔教酒楼油腻后厨的路，便是他阿呆，在这诡谲莫测的魔土之上，续写“道”缘的…新起点。
百味楼的后巷，如同这逍遥镇光鲜表皮下一道流着脓血的伤口。狭窄、阴暗、潮湿，空气中混杂着刺鼻的馊水味、浓烈的动物油脂腥气、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带着铁锈和硫磺底调的奇异香料味。污水在坑洼的石板缝隙间肆意流淌，招引来嗡嗡飞舞的蝇虫。堆积如山的腐烂菜叶、动物内脏碎骨、以及各种难以名状的垃圾，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安心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小小的身影在垃圾堆和杂物间灵巧地穿梭，带着阿呆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扇包着厚厚油腻铁皮、布满污渍的木门前。门内，正是百味楼后厨风暴的中心——震耳欲聋的锅铲碰撞声、粗野的咆哮呵斥声、食材下锅的滋啦爆响、还有伙计们急促的脚步声，混合着更加浓郁百倍的油烟和各种奇异肉香，如同实质的浪潮，透过门缝汹涌而出。
“就…就这儿了！”安心踮起脚，费力地拍打着厚重的木门，声音在喧嚣中显得微弱。
拍了好几下，门才“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一张肥胖油腻、如同发面馒头般的脸探了出来，满脸的不耐烦。这人穿着一身油光锃亮、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厨子服，肚子高高隆起，几乎要撑破衣襟。一双细小的眼睛在肥肉堆里扫视，看到狼狈不堪的阿呆时，毫不掩饰地露出嫌恶和鄙夷。
“谁啊？！找死呢？不知道后厨重地闲人免进？！”胖厨子的声音如同破锣，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安心脸上。
安心吓得缩了缩脖子，连忙指着阿呆，用尽量清晰的、带着本地口音的声音快速说道：“屠…屠师傅！是我，安心！他…他是新来的！有力气！肯干活！专门来找活儿干的！刷锅洗碗扫地都行！您…您这儿不是正缺人手吗？”
被称作屠师傅的胖厨子，那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眼睛在阿呆身上来回扫视了好几遍。目光落在他光溜溜的脑袋、破烂的僧袍、消瘦却透着一种奇异韧劲的身板，以及那双虽然布满污垢血痂、却骨节分明显得异常有力的手上。尤其是在阿呆那双平静得近乎木然的眸子上停留了片刻——没有山下流民常见的惶恐谄媚，也没有魔教底层那种麻木或凶狠，只有一片近乎澄澈的平静。这眼神，让见惯了各种嘴脸的屠胖子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随即被更浓的轻蔑取代：呆子，一个呆和尚。
“刷碗？”屠胖子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浓重的油烟味，“就他？这细胳膊细腿的？能端得动老子的百味大鼎？别把老子的宝贝碗碟都砸了！”他上下打量着阿呆，目光如同在掂量一块猪肉，“管饭，没工钱！干得了就进来，干不了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语气极其恶劣，仿佛在施舍天大的恩惠。
阿呆没有看他，他的目光越过屠胖子的肩膀，投向了门内那片更加喧嚣、混乱、油腻的“战场”。巨大的灶台如同燃烧的火山口，赤红的火焰在特制的黑色灶膛里吞吐，映照着几个赤膊壮汉油光发亮、肌肉虬结的上身。沉重的黑铁锅在他们手中如同玩具般上下翻飞，各色奇异的、散发着浓郁能量波动的妖兽肉块在滚油中滋滋作响，爆发出令人垂涎又带着一丝腥气的浓香。更远处，是堆积如山的、沾满油污和奇异酱料、形态各异的碗碟杯盏，如同油腻的小山，几个同样狼狈的杂役正埋首其间，动作飞快却掩饰不住满脸的麻木和疲惫。空气燥热得如同蒸笼，汗水、油烟、食物残渣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浑浊气浪。
这景象，与醉仙楼何其相似，却又迥然不同。少了人间烟火的热闹，多了魔域特有的暴烈、混乱与一种被压抑的、原始的欲望气息。那锅中的肉，那碗碟上残留的酱料，都隐隐散发着不属于凡俗的腥甜与煞气。
“干。”阿呆收回目光，看向屠胖子，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仿佛他答应的不是一份卑微的苦役，而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屠胖子被他这干脆利落的回答噎了一下，准备好的刻薄话卡在喉咙里。他再次上下打量了阿呆一番，撇撇嘴，侧身让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不耐烦地挥着肥厚油腻的手：“滚进来！先去那边水缸把自己冲冲！臭烘烘的，别熏着老子的食材！洗完了去帮老疤瘌洗碗！手脚麻利点！摔坏一个，老子扒了你的皮！”
阿呆默默地走了进去。厚重油腻的木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巷子里的污浊，也隔绝了安心那双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
安心站在门外，看着紧闭的后门，小脸上有松了口气的轻松，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踮起脚尖，似乎想透过门缝再看一眼，最终还是放弃了。他对着门口啐了一口，低声嘟囔了一句：“死胖子，抠门鬼！” 随即，小小的身影灵活地一转身，像条泥鳅般钻进了旁边更幽深黑暗的小巷，几个闪身便消失不见。他得尽快回到分舵，师父死了，他得去报信，也得为自己在这魔教底层，寻一条新的生路。阿呆…那个沉默的光头和尚，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百味楼后厨，又能撑多久呢？安心摇摇头，将这个念头甩开，身影彻底融入了逍遥镇诡谲的夜色中。
* * *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热浪夹杂着更加浓烈百倍的油烟、肉香、血腥和汗臭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巨大的噪音如同实质的锤子，敲打着耳膜。阿呆按照屠胖子的指示，走到墙角一个巨大的石砌水缸旁。缸里的水浑浊油腻，漂浮着菜叶和不知名的油花。他拿起旁边一个边缘豁口的破木瓢，舀起冰冷的浑水，从头浇下。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浑身一颤，却也冲掉了脸上大部分的污垢和血痂，露出底下苍白却轮廓分明的脸庞。背后的伤口被冷水一激，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声音。简单的冲洗后，他走到那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旁。
负责洗碗的是一个佝偻着背、满脸皱纹如同老树皮的老杂役，左脸上有一道狰狞的蜈蚣状疤痕，从眼角一首延伸到嘴角，显得异常凶恶。他便是屠胖子口中的“老疤瘌”。老疤瘌正费力地刷洗着一个沾满暗红色凝固酱汁、足有脸盆大的骨碗，动作迟缓，每一下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抬眼瞥了阿呆一眼，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麻木和疲惫，仿佛早己被这日复一日的油腻与劳碌榨干了所有生气。他用下巴朝旁边一个更大的、散发着刺鼻馊水味、漂浮着厚厚油污和食物残渣的木桶努了努，嘶哑着嗓子道：“新来的？喏，你的盆。丝瓜瓤在桶边。动作快点，前头催命呢。”
没有多余的交流，没有所谓的指点。在这魔窟的后厨，生命如同草芥，劳力如同消耗品，来了就用，用完即弃。
阿呆沉默地走到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木桶边。桶里浸泡的碗碟，比醉仙楼的更加厚重、粗粝、形态也更加怪异。有边缘带着锯齿的骨盘，有刻着扭曲兽纹的黑陶碗，有散发着淡淡腥气的巨大鳞甲片制成的“碟子”，甚至还有某种不知名兽角挖空做成的酒杯。上面残留的污垢也更加顽固，除了常见的油污饭粒，更多的是凝固的、颜色诡异的酱料、暗红色的肉渣，甚至…一些细小的、闪着幽光的鳞片或几丁质碎片，散发出微弱的、令人不安的异种能量波动。
他没有丝毫犹豫，挽起破破烂烂、早己看不出原色的僧袍袖子，拿起一块同样油腻粗糙的丝瓜瓤，探手就捞起一个沾满暗绿色粘稠酱汁、边缘带着锋利骨刺的怪碗。入手冰冷沉重，残留的酱汁散发着一种类似腐烂沼泽的腥甜气味。
嗡……
就在他的手指接触到碗壁的瞬间，袖中的菩提子佛珠极其轻微地悸动了一下！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带着腐朽、混乱、微弱煞气的阴冷气息，顺着指尖试图侵入！这股气息驳杂污浊，远不如当初陈老爹体内那股病气阴寒纯粹，更像是无数种负面能量和异种生命残渣的混合物，充满了贪婪、暴戾和混乱的本能。
阿呆眼神一凝！体内那两股源于佛珠和陶钵、经过废墟生死磨砺后似乎更加凝练了一丝的暖流，瞬间自行运转起来！一股温和却坚韧的力量自丹田升起，如同无形的屏障，精准地将那股试图入侵的阴冷污秽气息隔绝在外，牢牢护住了心脉经络。同时，源自陶钵的那股沉厚温润之意，似乎对碗上残留的污秽能量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吸引”和“压制”效果。
他神色不动，仿佛毫无所觉，只是专注地开始刷洗。动作依旧稳定、流畅，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手臂的每一次挥动，都恰到好处地运用着力量。丝瓜瓤摩擦着碗壁，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些在旁人看来顽固异常的污垢，在他手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瓦解了粘性，被迅速剥离。当冰凉的浑水冲刷而过时，那狰狞的骨碗露出了它原本惨白粗糙的质地，残留的阴冷气息也仿佛被水流带走、净化，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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