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夏天，豫东平原的麦子刚割完，田埂上还留着收割机碾过的深辙，土坷垃被晒得滚烫，一脚踩下去能烙得人脚心发疼。麦青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攥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纸上，晕开了“乡重点初中录取通知书”几个字的边角。
“青丫头！死哪儿去了？” 祖父麦老栓的嗓门像村口的破锣，隔着半条街都能砸进人耳朵里。麦青心里一紧，慌忙把通知书塞进裤腰里，用粗布腰带勒紧，拍了拍沾着泥土的裤腿，快步往家走。
麦家的土坯房在村子最东头，院墙是用碎砖和黄泥糊的，塌了个角，露出里面的麦秸。麦老栓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是磨得发亮的枣木，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旁边蹲着麦青的弟弟麦强，十二岁，比麦青矮半头，却己经学会了揣着手指挥人，见麦青回来，立刻尖声喊：“爷！姐回来了！她肯定把通知书藏起来了！”
麦老栓“呸”地吐掉烟蒂，眼睛瞪得像铜铃：“把东西拿出来！”
麦青往后缩了缩，手指抠着裤腰里的纸边，小声说：“啥……啥东西？”
“还敢装糊涂！” 麦老栓猛地站起来，旱烟杆往地上一磕，“乡中学的老师都送信到村支书那儿了，说你考上了！我告诉你麦青，这学你不能上！家里就这点钱，得留着给你弟攒学费，他是麦家的根，你一个丫头片子，读再多书也是别人家的人！”
“我考了全乡第三！” 麦青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老师说我是咱村唯一考上重点的女生，凭啥不让我上？”
“凭我是你爷！” 麦老栓的火气上来了，扬手就给了麦青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麦青的脸颊瞬间红透，耳朵里嗡嗡作响，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却死死咬着嘴唇没再出声。
麦强在一旁拍手笑：“该！让你不听话！以后家里的鸡蛋都是我的，你就得在家喂猪！”
“你给我闭嘴！” 麦青猛地回头瞪他，眼睛里全是泪，却带着一股狠劲。麦强被她吓了一跳，躲到麦老栓身后。
麦老栓见她还敢顶嘴，火气更盛，抬脚就要踹过去，却被里屋传来的咳嗽声打断。母亲李秀莲扶着门框出来，脸蜡黄蜡黄的，手里还攥着没纳完的鞋底。她刚生过病，身子虚，走路都打晃，却还是挡在了麦青身前：“爹，孩子还小，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 麦老栓把火气撒在儿媳身上，“都是你惯的！让她读了小学就不错了，还敢惦记初中？我告诉你李秀莲，这学必须停！要么让她去镇上纺织厂当学徒，要么我托人给她寻个婆家，彩礼钱正好给麦强买文具！”
李秀莲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麦老栓狠狠一推，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扶着墙才站稳。她看了看麦青红肿的脸，又看了看公公铁青的脸色，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没再说话。
那天晚上，麦青被锁在柴房里。柴房里堆着晒干的麦秸，一股呛人的草味，墙角还有老鼠跑过的窸窣声。她摸着发烫的脸颊，眼泪一滴滴砸在怀里的通知书上，把“重点初中”西个字泡得模糊。她想不通，为什么就因为自己是女孩，连读书的资格都没有？李大爷教她读的书里说，“人生而平等”，可在麦家庄，这句话好像从来不算数。
后半夜，紫色蝴蝶兰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柴房的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一个瘦小的身影钻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粗瓷碗。是李秀莲，她借着月光，把碗塞给麦青，里面是两个凉窝头和一碟咸菜。“快吃点，饿坏了身子。”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哽咽。
麦青没接，只是看着母亲：“娘，我真的不能上学吗？”
李秀莲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角票，最大的一张是五块。“拿着。” 她把钱塞进麦青手里，掌心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一丝暖意，“明天一早，你就去学校报名。钱的事，娘想办法，娘去给人缝衣服，去地里挖草药，总能凑够。”
“那爷要是再打你怎么办？” 麦青的手指攥着那些钱，纸边硌得手心发疼。
李秀莲摸了摸她的头，动作很轻：“娘皮糙肉厚，不怕打。你记住，只有读出去了，才不用像娘这样，一辈子受气。” 说完，她又看了看麦青怀里的通知书，叹了口气，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麦青躺在麦秸堆上，手里攥着那几张零钱和被泪水泡过的通知书，一夜没合眼。窗外的月光透过柴房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条模糊不清的路。她知道，这条路肯定不好走，但她必须走下去。
第二天一早，麦青趁着麦老栓去地里看玉米，偷偷溜出了柴房。她把通知书藏在鞋垫底下，揣着母亲给的钱，一路小跑往乡中学去。路过村口的井台时，听见有人在说话，她下意识地躲到槐树后面。
是二婶王桂香，正跟几个妇女蹲在井边洗衣服，声音大得生怕别人听不见：“……我昨儿个听老栓叔说了，麦青那丫头片子还想上初中？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啥身份，将来还不是要嫁人生孩子？读再多书有啥用？还不是得给她弟腾地方？”
“就是，” 旁边一个胖妇女附和，“老栓叔说得对，麦家就指望麦强传宗接代呢，哪有闲钱给丫头读书？”
王桂香撇撇嘴，使劲捶打着手里的衣服：“我看啊，八成是李秀莲在背后撺掇的！自己没生出个带把的，就想让丫头攀高枝？也不瞧瞧自家啥条件……”
“王桂香，你嘴里积点德！” 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回头，只见李大爷背着双手站在不远处，他是村里唯一的退休教师，头发花白，却腰杆笔首。“麦青那孩子我教过，聪明又肯学，全乡第三的成绩，凭啥不能上初中？你家闺女天天在村里疯跑，你不管管，倒在这儿嚼舌根？”
王桂香见是李大爷，气焰矮了半截，却还是嘟囔：“李老师，我这不是实话实说嘛……农村丫头，读那么多书没用……”
“有用没用，不是你说了算的。” 李大爷走到井台边，拿起自己的水桶，“当年我教过的女学生，现在在县城当医生、当老师的多了去了。麦青是块好料子，别让你们这些闲言碎语耽误了她。” 说完，他打了水，背着桶往村里走，路过槐树时，瞥见了躲在后面的麦青，冲她悄悄点了点头。
麦青的心跳得厉害，脸又烫了起来，这次却不是因为疼。她看着李大爷的背影，又看了看井台边悻悻然的王桂香，攥紧了手里的钱，转身朝乡中学的方向跑去。土路被太阳晒得软绵绵的，每一步都陷进去半只脚，可她跑得飞快，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而前方，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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