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太阳把县城的柏油路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汽油和油条混合的怪味。麦青站在县一中的校门口，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手心的汗把纸浸湿了一小块。
校门是两扇刷着绿漆的铁栅栏，上面缠着褪色的红绸带，像是过年时剩下的。门旁边的石碑上刻着“平县第一中学”几个烫金大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斑驳。进出的学生穿着的确良衬衫和蓝布裤子，三三两两地笑着，自行车铃“叮铃铃”响个不停，和麦家庄的安静截然不同。
“同学，你是新生吧？” 一个戴眼镜的女老师走过来，胸前别着“教导主任”的牌子，“哪个班的？”
“老师好，我是高一（三）班的麦青。” 麦青的声音有点发紧，豫东口音里的土腔在普通话里格外刺耳，她看见旁边两个女生偷偷捂嘴笑，脸颊一下子烧了起来。
“跟我来吧。” 王主任没在意她的窘迫，转身往教学楼走，“你的宿舍在后排平房，302室，先去放行李吧。”
麦青背着帆布包跟在后面，帆布包带子磨得肩膀生疼，里面装着母亲连夜烙的玉米面窝头，硬得能硌掉牙。路过操场时，几个男生正在打篮球，球砸在地上“砰砰”响，其中一个穿着白球鞋的男生故意撞了她一下，帆布包掉在地上，窝头滚了出来，沾了一层灰。
“不好意思啊。” 男生笑得不怀好意，眼神在她打补丁的布鞋上溜了一圈。
麦青没说话，蹲下去捡窝头，手指被粗糙的地面磨得生疼。她听见那几个男生在背后笑：“看她那样子，怕不是从哪个山沟里来的？”“你看她包的补丁，我奶奶都不穿这个了……”
王主任回头瞪了那几个男生一眼：“上课铃要响了，还不去教室！” 男生们一哄而散，她才蹲下来帮麦青捡窝头，“别往心里去，城里孩子就这样，嘴碎。”
“我知道。” 麦青把沾了灰的窝头塞进包里，声音有点闷。在乡中学时也有人笑她穷，但没像现在这样，像看怪物似的盯着她。
302宿舍是间低矮的平房，墙壁上糊着旧报纸，被潮气浸得卷了边。里面摆着西张上下铺的铁床，己经有三个女生在收拾东西了。看见麦青进来，她们都停下手，眼神里带着审视。
“我叫林晓，住在你上铺。” 梳着马尾辫的女生指了指上铺，她的床单是印着小花的的确良，枕头边放着一本《琼瑶全集》。
“我是张莉莉。” 另一个烫着卷发的女生晃了晃手里的花发卡，她的箱子上贴着邓丽君的贴纸，“我爸是供销社主任。”
最后一个女生没说话，只是抬了抬眼皮，她正在用香胰子洗手，泡沫里飘出一股麦青从没闻过的香味。
麦青把帆布包放在靠门的下铺，这是宿舍里唯一空着的床位，墙皮都掉了一块。她刚把铺盖拿出来，就听见张莉莉小声对林晓说：“你看她那被子，补丁摞补丁，怕是有年头了。”
林晓没接话，却往旁边挪了挪，像是怕被沾染上什么。
麦青的手顿了顿，把被子往床里面推了推，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李大爷给的旧课本，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边，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下午班会课，班主任是个戴黑框眼镜的男老师，姓赵，教数学。他让每个人上台自我介绍，轮到麦青时，她刚说出“我叫麦青，来自麦家庄”，下面就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
“麦家庄？” 张莉莉举手站起来，声音脆生生的，“老师，麦家庄是不是种麦子的呀？那麦青同学是不是天天在地里割麦子呀？”
全班哄堂大笑，麦青的脸涨得通红，攥着衣角的手指发白。她想说自己不仅会割麦子，还会解最难的数学题，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这里，会割麦子好像是件丢人的事。
“安静！” 赵老师拍了拍讲台，“麦青同学中考数学是全县第一，你们谁有她厉害？” 笑声戛然而止，张莉莉撇了撇嘴坐下了。
赵老师看着麦青：“麦青同学，听说你是家里好不容易才让来读书的？”
麦青点点头，眼圈有点红。
“好好学。” 赵老师的声音温和了些，“学校里有奖学金，只要你成绩好，学费生活费都不用愁。”
这句话像一道光，照进麦青心里。她抬起头，看着赵老师，用力点了点头。
放学铃响时，天己经擦黑了。麦青没去食堂——她听说食堂的馒头要两毛钱一个，舍不得买。她躲在操场角落的槐树下，拿出帆布包里的窝头，就着从水龙头接的凉水啃。窝头又干又硬，剌得嗓子生疼，她却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
“你怎么在这吃？” 一个男生的声音突然响起。
麦青吓了一跳，窝头掉在地上。她抬头看见赵老师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两个白面馒头，用手绢包着。
“赵老师……”
“捡起来吧，吹吹还能吃。” 赵老师把馒头递给她，“我上学时也穷，知道饿肚子的滋味。” 他坐在麦青旁边的台阶上，看着远处的路灯，“我老家也是农村的，爹娘靠种棉花供我读书，那时候我天天啃红薯干，比你这窝头还难吃。”
麦青捏着热乎乎的馒头，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不是因为委屈，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在这个陌生的县城里，终于有人没嘲笑她的穷，没嫌弃她的土。
“哭啥。” 赵老师笑了笑，“有啥困难跟我说，别硬扛着。你数学底子好，我准备让你参加奥数竞赛，好好准备，别给我丢人。”
“我能行吗？” 麦青咬了口馒头，甜味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到了心里。
“咋不行？” 赵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看你这丫头，身上有股韧劲，跟咱地里的麦子似的，风吹雨打都不倒。”
那天晚上，麦青躺在床上，听着上铺林晓翻书的声音和张莉莉说不完的悄悄话，手里攥着剩下的半个白面馒头。窗外的月光透过铁栅栏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麦家庄田埂上的路。
她想家，想母亲做的鸡蛋面，想建国哥憨厚的笑，但更多的是一股劲儿——她要在这县城里扎下根，要拿奖学金，要让那些嘲笑她的人看看，麦家庄出来的麦子，不仅能在地里扎根，也能在县城的教室里长出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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