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月假，麦青揣着省下的五块钱路费，天没亮就挤上了回麦家庄的班车。车窗外的白杨树飞快地往后退，像小时候追着跑的风，她的心早就飞回了那个飘着麦香的院子。
刚到村口，就看见李大爷坐在老槐树下抽烟，看见她赶紧站起来：“青儿回来啦？快，你娘……” 他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眉头皱得紧紧的。
“我娘咋了？” 麦青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帆布包差点掉在地上。
“你先别急。” 李大爷拉着她往村西头走，“你娘前阵子在砖窑厂干活，不小心被窑车蹭了一下，伤着腿了。”
“啥？” 麦青的声音发颤，甩开李大爷的手就往砖窑厂跑。
砖窑厂在村西的河湾里，几座黑黢黢的砖窑像趴着的怪兽，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把天染得灰蒙蒙的。刚靠近就听见“哐当哐当”的响声，几十个工人光着膀子拉着砖车，汗水顺着黝黑的脊梁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娘！娘！” 麦青在人群里喊，声音被机器声吞掉了大半。
“青儿？” 一个虚弱的声音从砖堆后面传来。
麦青跑过去，看见李秀莲坐在地上，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缠着渗血的布条，旁边放着一把铁锨。她的脸晒得黝黑，嘴唇干裂起皮，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看着比上次见面老了十岁。
“娘！你咋在这干活啊！” 麦青扑过去，眼泪掉在母亲的伤口上，李秀莲疼得“嘶”了一声。
“你咋回来了？” 李秀莲慌忙把裤腿放下来，想站起来却疼得首咧嘴，“我没事，就是蹭破点皮，不碍事。”
“蹭破点皮能流这么多血？” 麦青解开布条，看见伤口有巴掌长，红肉翻着，上面还沾着沙砾，心像被针扎一样疼，“爷知道吗？爹知道吗？”
“别跟他们说。” 李秀莲拉住她的手，声音压得很低，“你爷要是知道了，又要骂我瞎操心。这不是快给你凑生活费了吗？干一天能挣两块五呢，比在家拾棉花强。”
“我不要你挣的钱！” 麦青的眼泪掉得更凶了，“我有钱，赵老师说我能拿奖学金，我能自己挣钱！你跟我回家，咱去看医生！”
“傻孩子，看医生不要钱啊？” 李秀莲替她擦了擦眼泪，笑了笑，“过两天就好了，你看你王大叔他们，磕磕碰碰是常事。”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塞给麦青，“这里面是十五块钱，你拿着当生活费，省着点花。”
麦青摸着油纸包里硬硬的钱，那分明是母亲用血汗换来的，她怎么能要？“我不要，娘，你留着看伤。”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李秀莲的语气硬了些，眼眶却红了，“娘没本事，不能让你像城里姑娘那样穿新衣服、吃白面馒头，只能给你挣这点钱……你在学校别委屈自己，该花的就花，听见没？”
“娘……”
“快回去吧，别让你爷看见了。” 李秀莲推了她一把，“我再干会儿就回家，啊？” 她挣扎着站起来，拿起铁锨，一瘸一拐地往砖窑走去，背影在黑烟里摇摇晃晃，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麦青站在原地，看着母亲的背影，眼泪糊住了眼睛。她突然想起离开家那天，母亲给她煮的鸡蛋面，想起她鬓角的白发，想起她总说“娘不累”……原来那些“不累”都是假的，母亲把所有的累都藏在心里，把所有的好都留给了她。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她转身往家跑，不是因为害怕祖父责骂，是因为她要做一件事——她要让祖父看看，他眼里“没用”的孙女，到底能不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麦老栓正在院里编筐，看见麦青回来，眼皮都没抬：“不是说一个月才放假吗？回来干啥？”
“我娘在砖窑厂干活摔伤了，你知道吗？” 麦青的声音像淬了冰，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麦老栓的手顿了顿，筐子的柳条断了一根：“谁让她去的？家里又不是没吃的。”
“没吃的？” 麦青冷笑一声，指着院里晾的玉米，“是没给你留着喝烧酒的钱吧？是没给麦强买糖吃的钱吧？我娘为了给我凑生活费，在砖窑厂被车蹭了，腿上的伤口能看见骨头，你却在这编筐！”
“你这死丫头，敢教训起我来了？” 麦老栓把柳条往地上一摔，站了起来，“你娘愿意去挣钱，我管得着吗？再说了，她不挣钱，你喝西北风啊？”
“我不用她挣钱！我能自己挣！” 麦青的声音陡然拔高，在院子里回荡，“赵老师说我能拿奖学金，一等奖学金一百块，够我交学费还能剩不少！我以后再也不用你们一分钱，我自己能养活自己，还能养活我娘！”
“你能？” 麦老栓嗤笑一声，“一个丫头片子，能有啥大本事？我告诉你，别指望我能对你娘好，她就是贱骨头，闲不住！”
“你不配当我爷！” 麦青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你只知道麦强是你的孙子，我娘在你眼里就不是人吗？她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你就是这么对她的？”
“反了你了！” 麦老栓扬手就要打她，却被刚进门的麦守业拦住了。
“爹！你干啥！” 麦守业把麦青拉到身后，“青儿刚回来，有话好好说！”
“你看看她！看看她这嚣张的样子！” 麦老栓气得浑身发抖，“我看她就是在县城学坏了，忘了自己是老麦家的人！”
“我没忘！” 麦青从父亲身后探出头，眼睛红红的，“我要是忘了，就不会回来告诉你这些！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说完，转身就往外跑，麦守业在后面喊：“青儿！你去哪啊！”
“我去接我娘回家！” 麦青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麦老栓站在院里，看着麦青跑远的背影，手里的柳条“啪”地掉在地上。他往砖窑厂的方向望了望，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蹲下去继续编筐，只是手指有些发颤，总也编不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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