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年的春天，仿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早地降临到了麦家庄。当正月的余寒还未完全散去，大地就己经迫不及待地展露出了它的生机与活力。
麦家庄的麦田，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了一层浅浅的绿色，那是麦苗们在沉睡了一个冬天后，开始苏醒的迹象。微风拂过，麦苗轻轻摇曳，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春天的到来。
而在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下，一群人围着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听他唾沫横飞地讲外面的新鲜事。
“广州的楼比咱县医院还高！” 男人拍着大腿，手腕上的电子表闪着绿光，“晚上到处都是灯，亮得跟白天似的！我在电子厂上班，一天挣的钱比在家种一亩地还多！”
这男人身材中等，相貌平平，却有一双精明的眼睛。他正是麦青的叔叔麦守财，麦守业的弟弟。两年前，麦守财瞒着家人，偷偷跟着村里的人一同南下打工。这一去，他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杳无音讯，就连过年都未曾归家。
然而，就在今天，麦守财却突然如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了村口。他的出现引起了轩然大波，半个村子的人都被吸引过来，纷纷围拢观看，一时间好不热闹。
人群中，麦老栓也挤在其中，他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麦守财。只见麦守财身着一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脚下蹬着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整个人看上去精神焕发。麦老栓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笑容，开口问道：“守财啊，你这趟出去打工，肯定赚了不少钱吧？”
“不多不多，也就够买台彩电的。” 麦守财故作谦虚地摆摆手，却故意把皮包往显眼处挪了挪，“我带回来一台18寸的熊猫彩电，晚上就安上，让咱庄的人都开开眼！”
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叹，18寸彩电在麦家庄可是稀罕物，全村也就村支书家有一台黑白的。
“守财叔，外面真那么好挣钱？” 一个年轻后生搓着手问，眼里满是羡慕。
“那可不！” 麦守财唾沫星子横飞，“只要肯下力气，在广东随便找个活，一个月就能挣百八十块，比在家刨土坷垃强多了！”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水里，在年轻人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麦家庄的土地承包后，虽然饿不着肚子，但想攒点钱盖房娶媳妇，难如登天。百八十块一个月，对他们来说简首是天文数字。
麦青放学回家，刚走到村口就被这阵仗拦住了。她听见麦守财的话，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还没进家门，就听见院里传来麦老栓的大嗓门：“强子，跟你叔去广东！咱老麦家不能指望丫头片子，你得出去挣大钱，给我盖瓦房，生孙子！”
“我不去！” 麦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怕，听说那边有骗子！”
“骗啥子骗！” 麦守财的声音插了进来，“有你叔在，谁敢骗你？去了给你找个轻松的活，坐办公室看机器，比在家放牛强多了！”
麦青推开门，看见麦强正被麦老栓按在板凳上，麦守财拿着一件印着“深圳”字样的T恤往他身上套。
“爷，叔，麦强不能去！” 麦青的声音像被风吹得发颤，“他才十西，还没读完初中，应该上学！”
“你个丫头片子懂啥！” 麦老栓瞪了她一眼，“上学能当饭吃？能盖瓦房？强子去广东挣钱，才是正经事！”
“挣钱也不能耽误读书！” 麦青走到麦强身边，把那件T恤扯了下来，“国家规定要读完初中，你们这是犯法的！”
“犯法？” 麦守财嗤笑一声，“我看你是读傻了！在麦家庄，我哥说了算，你爷说了算，轮得到你个丫头片子插嘴？”
“我是他姐，我就能管！” 麦青梗着脖子，小小的身子像一堵倔强的墙，“麦强，你说，你想上学还是想打工？”
麦强看着姐姐，又看看爷爷和叔叔，把脸埋在怀里，不敢说话。他其实想去上学，可爷爷说他要是不去，就打断他的腿。
“你看看，他自己都没意见！” 麦老栓拍了拍桌子，“这事就这么定了！后天就让强子跟守财走，车票都买好了！”
“我不同意！” 麦青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们这是毁了他！他还小，出去会被欺负的！”
“欺负？谁敢欺负我麦老栓的孙子！” 麦老栓气得吹胡子瞪眼，抓起扫帚就往麦青身上打，“我让你多管闲事！让你读几天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扫帚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麦青没躲，也没哭，只是死死地盯着麦老栓：“你打吧！打死我我也不同意！麦强要是走了，将来一定会恨你的！”
“反了你了！” 麦老栓气得手都抖了，扫帚举得高高的，却被赶回来的麦守业拦住了。
“爹！别打了！” 麦守业把麦青拉到身后，“有话好好说，青儿也是为强子好。”
“为他好？我看她是嫉妒！嫉妒强子能挣钱！” 麦老栓把扫帚往地上一摔，“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强子必须去广东！”
麦青看着爷爷固执的脸，看着叔叔得意的笑，看着父亲为难的眼神，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原来在他们眼里，弟弟的前途，竟然比不上那虚无缥缈的“百八十块”。
她转身跑出院子，跑到村外的麦田里，趴在刚返青的麦苗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的泥土里。春风吹过麦田，带着淡淡的草香，却吹不散她心里的委屈和愤怒。
她想起李大爷说的话：“读书不是为了逃离土地，是为了更好地守护土地。”可现在，连守护弟弟读书的权利，她都做不到。
远处传来麦守财的大嗓门，说要去供销社买鞭炮，庆祝麦强即将南下。麦青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泥土沾满了她的掌心，像一块滚烫的烙铁。
她知道，这场仗，她不能输。不仅为了麦强，更为了所有像麦强一样，被“挣钱”二字夺走读书机会的农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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