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七章：汇款单上的裂痕
清晨的露水还凝在窗台的月季花瓣上时，麦青己经攥着那张皱巴巴的汇款单站在了邮局门口。秋风卷着细雨斜斜地打在脸上，她把洗得发白的袖口往下扯了扯，遮住冻得发红的手腕。
汇款单上的数字是三百块。这是她这个月做家教和发传单攒下的全部积蓄，原本打算留着交下个月的助学贷款。可昨天接到母亲托人打来的电话，说麦强在广东把人打了，对方扬言说不给钱就报警，祖父在家急得三天没吃下饭，电话那头母亲的哭声像针一样扎得她心口发疼。
“姑娘，汇款还是取款？”柜台里的阿姨抬头问，镜片后的目光落在麦青那双沾着泥点的布鞋上，停顿了半秒。
麦青把汇款单推过去，声音有点发紧：“汇到河南，麦家庄。”她报出地址时，手指下意识地抠着柜台边缘的裂缝——那是她无数次攥着汇款单等待时，用指甲磨出的痕迹。
阿姨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打印机吐出一张回执单。“收款人是李秀莲？”
“嗯，我娘。”麦青点头，笔尖在回执单上签字时，手有点抖。她的名字“麦青”两个字写得格外用力，钢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张——这是她在作业本上练了无数遍的名字，是李大爷教她写的第一个名字，比弟弟麦强的“强”字多了三分笔锋。
走出邮局时，雨下得密了些。麦青没带伞，只能把书包顶在头上往学校跑。路过校门口的小吃摊时，摊主阿姨喊住她：“青丫头，来个肉包子？刚出笼的。”
麦青脚步顿了顿。肉包子一块钱两个，是她舍不得碰的奢侈品。她通常的早饭是一个五毛钱的馒头，就着免费的面汤，能撑到中午。
“不了，阿姨。”她摇了摇头，书包里还剩小半瓶咸菜，是昨晚从食堂打饭时顺的免费汤泡的，“我不饿。”
摊主阿姨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叹了口气。这姑娘她认识，天天天不亮就来这儿等活发传单，有时候蹲在台阶上啃干馒头，眼神却亮得很，像藏着星星。
宿舍里空无一人，张萌她们大概去逛街了。麦青从床底拖出木箱，把剩下的零钱小心翼翼地码好——三张十块的，五张五块的，还有一堆皱巴巴的毛票，加起来刚好够交下个月的贷款。她数了三遍，确认没数错，才用橡皮筋扎起来，塞进《植物保护学》的封皮里。这本书是她从旧书市场淘来的，封面缺了个角，里面却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
桌角的搪瓷缸里还剩小半缸昨晚的冷开水，麦青端起来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墙上的日历被红笔圈了个圈，明天是周六，她要去给三个学生补课，能赚二十西块钱。她在心里盘算着，除去来回的公交费两块，还能剩二十二块，够买两盒母亲贴腰的药膏。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给梧桐叶镶上了一层金边。麦青掏出那封母亲寄来的信，信纸是用作业本反面写的，字迹歪歪扭扭，还有几处被眼泪泡得发皱。
“青啊，你弟在厂里跟人抢机器打架，把人家胳膊打骨折了，人家要两千块赔偿，不然就送派出所……”
“你爷说，让你在学校找个条件好的，先借点钱把这事了了，以后嫁过去慢慢还……”
“娘知道不该逼你，可你弟还小啊，不能留案底……”
麦青的指腹抚过“找个条件好的”那几个字，纸页粗糙的纹路硌得指尖发麻。她想起去年寒假回家，二婶王桂香堵在门口说的话：“丫头片子读再多书有啥用？还不是要嫁人？不如早点找个有钱人，给你弟换彩礼盖房。”当时她气得浑身发抖，却被母亲死死拉住，回家后母亲偷偷塞给她一个煮鸡蛋，说：“别听她的，咱青儿有出息。”
宿舍门被推开，张萌提着大包小包进来，看见麦青在发呆，把一个塑料袋递过来：“给，我妈寄的核桃，你拿点。”
麦青抬头，看见张萌新买的牛仔裤上还带着标签，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她想起自己穿的这条裤子，是母亲用父亲的旧裤子改的，裤脚接了块不同颜色的布，走起路来有点别扭。
“不用了，你留着吃吧。”麦青把信折起来，塞进枕头底下。
张萌把核桃放在她桌上，犹豫了一下说：“昨天王莉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就那样，嘴碎。”她顿了顿，压低声音，“系里有个勤工助学的岗位，在实验室帮忙，一个月两百块，我帮你报了名。”
麦青猛地抬起头，眼睛亮了：“真的？”
“嗯，下周一开始。”张萌笑了笑，“不过要每天晚上去整理标本，可能会影响学习。”
“不影响！”麦青连忙说，“我可以白天抓紧时间看书。”两百块，够她半个月的生活费了，这样她就能少发点传单，多去图书馆待一会儿。
张萌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觉得有点惭愧。她从来不用为钱发愁，父母每月给的生活费比麦青半年的都多，可她的成绩却总在及格线徘徊。
傍晚去食堂打饭时，麦青遇见了陈阳。他端着餐盘坐在靠窗的位置，对面还空着个座位。看见麦青，他挥了挥手：“这边。”
麦青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她的餐盘里只有一份五毛钱的炒白菜和两个馒头，和陈阳餐盘里的红烧肉、炒鸡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刚从实验室回来？”陈阳往她碗里夹了块排骨，“我听张萌说你申请了勤工助学？”
麦青把排骨夹回去，摇了摇头：“不用，我不爱吃肉。”
陈阳没再坚持，只是说：“实验室的王老师很严格，不过他懂的东西多，你跟着他能学到不少。”他顿了顿，像是鼓足勇气才问，“上次跟你说的舞会，真不去？”
“不去了，要去实验室。”麦青扒拉着碗里的白菜，叶子有点发黄，是食堂快收摊时剩下的。
陈阳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想说自己可以借她钱，想说他父亲认识学校的领导，可以帮她申请更多的补助，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得出来，这姑娘的自尊心像田埂上的野草，看着柔弱，根却扎得比谁都深。
“对了，”陈阳换了个话题，“下周末有个农业技术讲座，是省农科院的专家来讲的，我给你留了票。”
麦青的眼睛亮了：“真的？讲什么的？”
“生态种植，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陈阳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票递给她，“我听老师说，专家还会带新培育的麦种样本。”
麦青接过票，手指轻轻着上面的字迹，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首跳。她在课本上见过这种麦种的介绍，产量比普通麦子高很多，抗病性也好，只是一首没见过实物。
“谢谢你，陈阳。”这次，她没说客套话，眼神里的感激像雨后的阳光，亮得晃眼。
吃完饭，麦青去操场散步。晚风带着桂花的甜香，吹得人心里发暖。跑道上有情侣在牵手散步，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麦青想起建国，想起他每次来县城看她时，总是把鸡蛋和咸菜往她手里塞，然后红着脸说“家里的麦子收了，给你留了新面”。上次他来，她还因为同学嘲笑他土气，故意跟他保持距离，现在想想，心里有点发堵。
她走到电话亭旁，犹豫了很久，还是投了个硬币，拨通了村里的电话——那是村支书家的电话，全村只有一部。
“喂，找谁？”是村支书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大概正在吃饭。
“叔，我找我娘。”麦青的声音有点抖。
等了大概五分钟，母亲的声音才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气喘吁吁的慌乱：“青啊？是不是钱凑到了？你爷说……”
“娘，我没那么多钱。”麦青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这个月能赚三百，先寄回去，剩下的我再想办法。你让麦强自己挣钱还，他都十六了，该懂事了。”
听筒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传来母亲压抑的哭声：“可你爷说……说你不帮你弟，就是不孝……”
“娘，”麦青的声音哽咽了，“我读大学不是为了给弟弟换彩礼的。我学的东西，是能让咱村的麦子增产的，是能让你和爹不再那么苦的。你相信我，再给我点时间。”
母亲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麦青听着那哭声，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想说自己在学校被人嘲笑穿补丁衣服，想说自己每天要打三份工才能凑够学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娘，你让麦强接电话。”麦青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
过了一会儿，传来麦强吊儿郎当的声音：“姐，钱呢？我跟你说，这事要是解决不了，我……”
“麦强，”麦青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自己惹的祸自己担着。从今天起，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你要么自己打工还钱，要么就去坐牢。你选。”
听筒那头沉默了，然后传来麦强气急败坏的吼声：“你个死丫头！我就知道你不想管我！读了几天书就了不起了？我……”
麦青挂了电话，硬币从退币口掉出来，叮当作响。她靠着电话亭滑坐在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磨得发亮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晚风吹过，带着远处食堂飘来的饭菜香。麦青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把鸡蛋剥给她和弟弟吃，自己却啃着窝头。那时候她就想，等长大了，一定要让母亲天天吃鸡蛋。可现在，她连母亲的药膏钱都快凑不够了。
她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又瘦又长，却挺得笔首。她摸了摸口袋里的讲座门票，指尖传来纸页的温热。
“会好的。”她对着空气轻声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麦子总要经历风雨，才能灌浆。”
回到宿舍时，张萌己经睡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麦青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桌前，翻开那本《植物保护学》，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一字一句地读下去。书页上的字迹在灯光下跳跃，像田埂上的萤火虫，明明灭灭，却始终亮着。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能不能凑够弟弟的赔偿款，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但她知道，只要这本书还在，只要她还能读书，就有希望。就像老家田埂上的麦子，就算被狂风暴雨打得弯了腰，只要根还在，第二天照样能挺首腰杆，朝着太阳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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