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龟裂的土地与新生的芽
小满刚过,豫东平原的风就带上了灼人的热气。麦青蹲在实验楼后的苗圃里,指尖轻轻拂过一株刚冒头的麦苗,嫩绿的叶片上还挂着晨露,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这是她用改良土壤培育的新品种,根系比普通麦苗发达近一倍,王教授说,这种麦子耐旱抗倒伏,特别适合老家那种板结的土地。
裤兜里的BP机突然“嘀嘀”响起来,是传达室大爷发来的:“有你的挂号信,速来取。”
麦青心里一紧,这个时候寄挂号信来的,十有八九是老家。她拍掉手上的泥土,快步往传达室跑,白大褂的下摆扫过路边的冬青丛,带起一阵草木的清香。
信封上是李大爷熟悉的字迹,笔画遒劲有力,只是墨色深浅不一,显然是写一阵停一阵。麦青捏着信封边角,指尖触到里面硬硬的东西,像是一块纸板。她找了个阴凉的树荫,小心翼翼地拆开——首先掉出来的不是信纸,而是一块巴掌大的土块,被报纸层层包着,土块边缘还粘着几根枯黄的麦茬。
麦青的心猛地一沉。这块土的颜色是灰扑扑的,捏在手里像块干硬的石头,用力一掰才能碎成小块,完全没有她在实验室里见过的黑土地那种松软的质感。她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田里,抓起一把土能攥出水来,撒在地上能闻到淡淡的腥气——那是土地肥沃的味道。
信纸有三张,每张都写得密密麻麻,字里行间透着焦灼。李大爷说,今年麦家庄的旱情比往年更重,村口的老井彻底干了,村民要去三里外的河沟里挑水,浑浊的泥水沉淀下来能清出半碗沙子。更让人揪心的是土地,种了大半辈子的田突然像生了病,撒下去的麦种出芽率不足三成,长出来的麦苗也是黄瘦的,风一吹就倒,估摸着今年的收成要比往年减一半。
“村里的壮劳力十有八九都去了南方,”李大爷的字迹在这里顿了顿,墨点晕成了一个黑团,“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别说改良土地,连春播都凑不齐人手。你二婶家的果园去年冬天冻死了一半果树,天天在村口哭,说还不如出去打工……”
最让麦青心惊的是最后一段话:“青丫头,上周乡干部来收提留,说要集资修水渠,每亩地多收五十块。好几户人家交不起,把仅剩的口粮都拉去抵了。我去村委会理论,被支书指着鼻子骂‘老糊涂’。这土地要是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真要废了……”
信纸的边缘被得发毛,显然李大爷写信时心情极不平静。麦青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眼前浮现出麦家庄龟裂的田埂,祖父蹲在田头抽旱烟时紧锁的眉头,母亲挑着水桶在河沟边排队的背影——那些她努力想通过读书去改变的景象,此刻像电影一样在眼前回放。
“在看什么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麦青猛地回头,看见陈阳站在不远处,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背着双肩包,额头上还带着赶路的薄汗。他是昨天放假从北京过来的,说是要提前感受一下省城的夏天。
“没什么。”麦青慌忙把信纸和土块塞进兜里,手忙脚乱的样子让陈阳起了疑心。
“是家里寄来的信?”陈阳走过来,目光落在她沾着泥土的裤脚上,“又去摆弄你的宝贝麦子了?”他的语气带着玩笑,却让麦青莫名有些烦躁。
“李大爷说,老家的土地越来越差了。”麦青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连水井都干了,麦子长得还没膝盖高。”
陈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农村不都这样吗?靠天吃饭。你操那么多心干嘛?等咱们毕业了,留在北京或者省城,找份稳定的工作,不比在农村刨土强?”
“可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啊。”麦青的声音有些发急,“地里长不出粮食,人怎么活?”
“所以才要走出来啊。”陈阳递给她一瓶冰镇汽水,“你看我爸,当年从农村考出来,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时代不一样了,靠土地是没有出路的。”他拧开汽水瓶盖,“对了,我托人问了,咱们学校的研究生名额,你要是想考,我可以帮你打点一下。农业经济专业,毕业后进发改委或者农业厅,多好。”
麦青没有接汽水,她看着陈阳年轻的脸,突然觉得有些陌生。这个在县城图书馆里跟她讨论理想的少年,这个说要一起“改变世界”的青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她对土地的感情。在他眼里,农村只是需要逃离的落后之地,却不知道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连着她的根。
“我不想考研究生。”麦青低声说,“我想毕业后回去。”
陈阳愣住了,像是没听清:“回去?回那个农村?”
“嗯。”麦青点点头,从兜里掏出那块土,摊在手心,“你看,这是老家的土,干得像石头。我学的是土壤改良,要是连自己家的土地都救不了,读再多书有什么用?”
陈阳的眉头皱了起来:“麦青,你别冲动。农村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光有知识没用。那些村干部,那些老思想,你斗得过吗?作者“紫色蝴蝶兰”推荐阅读《青麦》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子,回去能做什么?”
“我能种出好麦子。”麦青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可以教他们用新的方法种地,告诉他们怎么让土地恢复肥力。李大爷说,只要有好种子,有好方法,土地是不会骗人的。”
“你太天真了。”陈阳的语气变得严肃,“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农村的问题太复杂了,不是你一个人能改变的。重男轻女,宗族势力,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你受得了吗?到时候别说改变别人,怕是连你自己都要被吞噬掉。”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麦青头上。但她没有退缩,反而抬起头,首视着陈阳的眼睛:“我知道难。但总得有人去做,不是吗?如果连我都走了,那片土地就真的没希望了。”
陈阳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觉得有些无力。他认识的麦青,是那个在县一中图书馆里安静看书的女孩,是那个在奥数竞赛中冷静解题的学霸,而不是眼前这个一心想回农村刨土的“理想主义者”。
“我不能理解你。”陈阳的声音沉了下来,“我们辛辛苦苦考出来,不是为了再回去的。”
“可我们考出来,不就是为了能更好地回去吗?”麦青反问,“如果读书只是为了逃离,那书读得再多用什么用?”
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两人之间。空气突然变得沉默,只有远处传来的蝉鸣,一声声敲打着午后的寂静。
陈阳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汽水塞到她手里,转身离开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麦青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陈阳是为她好,在这个人人都想往城市跑的年代,她的想法确实显得格格不入。
但她捏了捏手心的土块,那粗糙的质感让她无比踏实。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在田埂上教她辨认麦苗和杂草,说“麦子要扎根深,才能长得壮”;想起李大爷在煤油灯下给她讲袁隆平的故事,说“科学家的根,也在土地里”。
那天下午,麦青没回宿舍,而是去了实验室。她把那块来自麦家庄的土块小心翼翼地放进培养皿,滴上蒸馏水,用显微镜仔细观察。视野里的土壤颗粒稀疏而坚硬,几乎看不到有益微生物的痕迹,这让她的心揪得更紧了。
王教授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的得意门生趴在显微镜前,眉头紧锁,旁边摊着一张画满数据的草稿纸,上面写着“麦家庄土壤改良初步方案”。
“这土样有问题?”王教授凑过来,一眼就看出了症结,“有机质含量太低,孔隙度不够,典型的长期滥用化肥造成的板结。”
“是我老家的土。”麦青抬起头,眼睛里带着红血丝,“村里的人不知道怎么科学种田,只知道使劲撒化肥,结果把土地都种坏了。”
王教授沉吟片刻,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中国土壤改良志》:“你看这一章,豫东平原的沙质土,跟你老家的情况很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有过成功的改良案例,用的是秸秆还田加绿肥轮作的方法,成本低,见效快。”
麦青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找到了救命稻草。她飞快地翻着书页,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把关键数据和方法都记了下来。王教授看着她专注的样子,欣慰地笑了:“看来,你心里己经有答案了。”
“嗯。”麦青重重地点头,“我想回去试试。”
“会很难。”王教授拍了拍她的肩膀,“农村的工作,不光要懂技术,还要懂人心。但我相信你,就像相信这些种子,只要有合适的土壤,总能生根发芽。”
那天晚上,麦青给李大爷写了一封长信。她没有提陈阳的反对,也没有说自己的犹豫,只是详细地写了秸秆还田的具体方法,绿肥作物的选择,还有如何制作简易堆肥。她告诉李大爷,等暑假回去,她会带新培育的麦种和土壤改良剂,先在自家的田里做实验。
信的最后,她画了一幅简单的示意图:一片绿油油的麦田,旁边有一口新打的井,田埂上站着几个正在劳作的人影。她在图的下方写了一行字:“土地不会骗人,只要我们对它好。”
写完信,天己经黑透了。麦青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心里却想着麦家庄的星空。那里的星星比城市亮得多,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钻,照亮过她无数个苦读的夜晚。
她知道,陈阳说的没错,回去的路会很难。有祖父的固执,有村民的不解,有现实的种种阻碍。但她更清楚,如果不回去,她会一辈子不安。那些龟裂的土地,那些干涸的井,那些在田埂上徘徊的身影,会像石头一样压在她心上。
口袋里的BP机又响了,是张萌发来的:“陈阳说你心情不好,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市?”
麦青回了两个字:“不去。”然后关掉BP机,重新坐回书桌前。她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被翻得卷了角的《生态农业技术大全》,在扉页上写下:“为麦家庄而读。”
窗外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书页上,像一层薄薄的霜。麦青知道,从她下定决心的这一刻起,她的人生轨迹,或许就和陈阳他们,彻底分岔了。一条通往繁华的都市,一条指向生养她的黄土地。
但她不后悔。就像那些在石缝里也要生根的麦子,她的根,从来就扎在那片看似贫瘠,却藏着无限希望的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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