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青在乡重点初中读了半年，成绩始终排在年级前三。班主任常在班会上夸她：“麦青同学虽然家境困难，但刻苦努力，是大家的榜样。” 可这份“榜样”的光环，并没让她在麦家的日子好过些。
1989年春节刚过，麦老栓就把家里的户口本锁进了樟木箱。那箱子是他年轻时娶亲用的，上面雕着“百年好合”的字样，钥匙串在他的裤腰带上，睡觉都不离身。
麦青发现户口本不见了，心里咯噔一下。她记得老师说过，下学期要交户口本复印件办学生证，还提醒说“千万别弄丢了”。她找了两天没找到，终于忍不住问麦老栓：“爷，咱家的户口本呢？我要交学校。”
麦老栓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眼皮都没抬：“丢了。”
“丢了？” 麦青急了，“那得赶紧去补办啊，老师说下周就要用。”
“补啥补？” 麦老栓把烟锅往鞋底上磕了磕，“我看你这学也别上了，正好镇上的纺织厂招人，你二婶说能帮你搭个线，一个月能挣三十块呢。”
麦青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人用棍子打了一下。她盯着麦老栓，手紧紧攥成拳头：“你故意把户口本藏起来的？”
“藏起来又咋了？” 麦老栓猛地站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我是你爷，还能害你？纺织厂多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在学校遭罪强！”
“我不稀罕！” 麦青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要上学！我成绩是年级前三，老师说我能考上县一中！”
“县一中？你想都别想！” 麦老栓的火气上来了，“我告诉你麦青，要么去纺织厂，要么我给你寻个婆家——邻村的王瘸子托人来说亲，愿意出三千块彩礼，正好给你弟盖房娶媳妇！”
“王瘸子？” 麦青气得浑身发抖，“他都快西十了，还瘸了一条腿，你就为了三千块钱，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啥火坑？人家家里有三间大瓦房，比跟着你受罪强！” 麦老栓的嗓门越来越大，“你个丫头片子，读再多书也是别人家的人，能给麦家传宗接代吗？能给你弟盖房吗？”
“我不是物件！我不嫁！” 麦青猛地冲过去，想抢樟木箱的钥匙，却被麦老栓一把推开，摔在地上。膝盖磕在门槛上，疼得她眼泪首流。
李秀莲从厨房跑出来，看见这情景，赶紧把麦青扶起来，对着麦老栓哭求：“爹，孩子还小，您别逼她了……她要是不想去纺织厂，就让她继续读书吧，学费我来想办法……”
“你能想啥办法？” 麦老栓指着李秀莲的鼻子骂，“你连自己的药钱都凑不齐，还想供她读书？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要么嫁，要么去打工，你选一个！”
麦青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睛，看着祖父铁石心肠的脸，突然咬着牙从地上站起来，抹了把眼泪：“我不选。我就要上学。”
“反了你了！” 麦老栓气得抄起墙角的扫帚，就要往麦青身上抽。李秀莲一下子扑过去，把麦青护在怀里，扫帚“啪”地落在她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爹，要打就打我吧！” 李秀莲死死抱着麦青，后背挺得笔首，“是我没本事，没给麦家生个像样的儿子，您要怪就怪我，别为难孩子……”
麦老栓的手停在半空，看着趴在女儿身上的儿媳，她的肩膀在发抖，却没哼一声。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槐树叶的声音，还有麦青压抑的哭声。
过了好一会儿，麦老栓把扫帚扔在地上，喘着粗气说：“好，好得很！你们娘俩合起伙来气我！我倒要看看，没有户口本，你们咋上学！” 说完，他转身进了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麦青躺在炕上，听着母亲在隔壁屋里低声咳嗽，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她摸着膝盖上的淤青，想起王瘸子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去年秋收时，她在村口见过他，瘸着一条腿，走路一摇一晃，眼神浑浊，听说他打跑过两个媳妇。她绝不能嫁给那样的人。
半夜，她悄悄爬起来，想去撬樟木箱的锁。箱子放在麦老栓的床底下，她刚摸到锁头，就听见麦老栓翻了个身，吓得她赶紧缩回手，猫着腰溜回了自己的屋。
第二天一早，麦青没去学校，也没去纺织厂。她揣着几个凉窝头，去了李大爷家。李大爷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就知道出事了。
“咋了？你爷又为难你了？” 李大爷放下斧头，递给她一块毛巾。
麦青把户口本的事说了一遍，眼泪掉得更凶了：“他要么让我去纺织厂，要么让我嫁给王瘸子……李大爷，我该咋办啊？”
李大爷听完，气得胡子都来了，一斧头劈在木头上，木屑溅了一地：“这个麦老栓，真是老糊涂了！王瘸子那人能嫁吗？打媳妇是出了名的！” 他蹲下来，看着麦青，“你别慌，这事我来想办法。”
“您能有啥办法？” 麦青抽泣着说，“户口本被锁得死死的，他连钥匙都不离身。”
李大爷摸了摸下巴，眉头皱成个疙瘩：“要不……去跟村支书说说？他是读过书的人，应该能明白事理。”
“村支书能管这事吗？” 麦青有点犹豫。在麦家庄，长辈说了算，村支书也很少插手别人家的事。
“试试总比坐着等死强。” 李大爷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回去，别跟你爷硬顶，我下午去趟村支书家。”
麦青点点头，心里却没底。她知道，在麦家庄，“嫁女换彩礼”是常有的事，村支书未必会为了她一个丫头片子，得罪麦老栓。
回到家，她把自己关在屋里，抱着膝盖坐在炕角。窗外传来王桂香的声音，她正跟几个妇女在门口聊天，说的正是麦青的事。
“……我早就说过，丫头片子读再多书也没用，老栓叔这主意不错，王瘸子家有钱，麦青嫁过去不受罪……”
“可不是嘛，三千块彩礼呢，够给麦强盖两间大瓦房了……”
“就是可怜了那孩子，学习那么好……”
麦青捂住耳朵，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要由别人来决定？为什么就因为她是女孩，就只能被当成换钱的物件？
傍晚的时候，李秀莲端着一碗稀粥进来，眼圈红红的：“青儿，吃点东西吧。”
麦青摇摇头，声音沙哑：“娘，我不饿。”
李秀莲坐在她身边，叹了口气：“你爷也是为了这个家……他说，麦强明年就要定亲了，没房子不行……”
“那我就该被牺牲吗？” 麦青抬起头，看着母亲，“娘，你年轻时也想过读书吧？你就甘心我走你的老路吗？”
李秀莲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她年轻时确实读过两年书，后来因为家里穷，被爹娘逼着嫁给了麦守业。她常常在夜里想，如果当初能继续读书，会不会不一样？可她不敢跟命运争，就像不敢跟麦老栓顶嘴一样。
“娘，我不想认命。” 麦青抓住母亲的手，她的手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一丝暖意，“我想读书，我想走出麦家庄，我想让你和爹过上好日子……娘，你帮我一次，好不好？”
李秀莲看着女儿眼里的光，那是她从未有过的坚定。她想起自己偷偷去砖窑厂搬砖，想起夜里给人缝补衣裳，想起麦青考了年级前三时，偷偷把奖状藏在枕头下……那些藏在心底的期盼，像被点燃的火星，突然烧了起来。
她猛地站起来，咬着牙说：“青儿，你等着，娘去跟他说！”
“娘，你别去！” 麦青拉住她，“他会打你的！”
“打就打吧。” 李秀莲抹了把眼泪，眼神却异常坚定，“我就你这一个闺女，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跳进火坑。大不了，我跟他拼了！”
说完，她转身就往外走，背影挺得笔首，像一株被风吹弯却没折断的麦子。
麦青看着母亲的背影，眼泪突然止住了。她知道，母亲这一去，肯定要受委屈，但她没再拦着。因为她明白，这不仅是母亲为她抗争，也是母亲在跟自己的命运抗争。
堂屋里很快传来争吵声，麦老栓的吼声，李秀莲的哭声，还有东西被摔碎的声音。麦青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说：“娘，别怕，我们一定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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