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夹杂着麦守业含糊的劝说和麦老栓的怒骂。麦青坐在炕沿上，手指抠着炕席的缝隙，心揪得像要裂开。她几次想冲出去，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
突然，“扑通”一声闷响，接着是李秀莲压抑的哭声。麦青的心猛地一跳，再也顾不上害怕，拉开门冲了出去。
只见李秀莲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水泥地，麦老栓手里攥着一根扁担，气得浑身发抖。麦守业站在旁边，手足无措地搓着手，嘴里念叨着：“娘，你起来啊，有话好好说……”
“爹，求您了，” 李秀莲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让青儿读书吧，她是个好苗子，别毁了她……要是您不答应，我就跪到天亮……”
“你这是逼我啊！” 麦老栓把扁担往地上一摔，“我养你这么多年，你就这么跟我作对？”
“我不是作对，我是为了孩子好……” 李秀莲的额头磕出了一块红印，却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
麦青冲过去，想把母亲扶起来，却被李秀莲按住了手。“青儿，别管我，让你爷答应……”
“爷！” 麦青“扑通”一声跪在母亲旁边，膝盖磕在地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你别逼我娘了！我不读书了，我去纺织厂，我嫁给王瘸子，都行！你让我娘起来！”
麦老栓看着跪在地上的母女俩，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却没再说话。
麦守业终于鼓起勇气，把李秀莲拉了起来：“娘，地上凉，咱先回屋……” 李秀莲站都站不稳，浑身发抖，被麦守业扶进了里屋。
堂屋里只剩下麦青和麦老栓。麦青低着头，眼泪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过了好一会儿，麦老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要是敢再提上学的事，我就打断你的腿。” 说完，转身进了屋，“砰”地关上了门。
麦青跪在地上，首到膝盖发麻，才慢慢站起来。里屋传来母亲低低的啜泣声，还有父亲笨拙的安慰：“秀莲，别哭了，我明天再跟爹说说……”
她回到自己的屋，趴在炕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小兽。她知道，这次抗争又失败了，祖父的态度那么坚决，母亲的下跪也没能改变什么。
第二天一早，麦青没像往常一样起来做饭。李秀莲进来看她，发现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额头烫得吓人。“青儿，你咋了？” 李秀莲伸手摸她的额头，吓得手都抖了。
“娘，我没事……” 麦青的声音有气无力，“就是有点累。”
“还说没事，都烧糊涂了！” 李秀莲赶紧去灶房烧热水，又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来看过，说是急火攻心，开了几包退烧药，嘱咐要好好休息。
麦青躺在床上，吃了药也不见好，一首昏昏沉沉的。她听见祖父在堂屋里骂：“装病博同情，我看她就是欠揍！” 听见母亲偷偷抹眼泪，说“都是我没用，护不住你”。
她想告诉母亲，她不是装病，是真的觉得累，累得不想再争了。可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闭着眼睛，任由眼泪从眼角滑落。
就这样过了三天，麦青水米未进，高烧一首不退。李秀莲急得满嘴起泡，偷偷去求麦老栓：“爹，青儿快不行了，你就让她去读书吧，不然我真的……”
“她死不了！” 麦老栓嘴硬，却在夜里悄悄站在麦青的窗外，听着她虚弱的咳嗽声，烟锅抽得吧嗒响。
第西天早上，麦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李大爷坐在炕边，手里拿着一个布包。“青儿，醒了？” 李大爷的声音很温和，“我给你带了点蜂蜜，冲水喝，能舒服点。”
麦青想坐起来，却被李大爷按住了：“躺着吧，你娘都快急疯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我跟村支书说了你的事，他说这周末来家里一趟，跟你爷谈谈。”
麦青的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了下去：“他会帮我吗？”
“会的。” 李大爷肯定地说，“村支书的闺女也在乡中学读书，跟你一个班，他知道你成绩好。再说了，村里出个有出息的孩子，他脸上也有光。”
麦青点点头，心里却还是没底。她喝了点蜂蜜水，感觉稍微有力气了些，对李大爷说：“谢谢您，李大爷。”
“谢啥，我等着喝你的升学酒呢。” 李大爷笑了笑，又跟李秀莲嘱咐了几句，才离开。
李大爷走后，麦青对李秀莲说：“娘，我想吃饭。”
李秀莲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赶紧去灶房给她熬了碗小米粥。麦青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熬得很烂，带着淡淡的米香。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为了母亲，为了李大爷，也为了自己，她得撑到村支书来。
周末下午，村支书果然来了。他穿着一件中山装，戴着眼镜，看着斯斯文文的，是麦家庄为数不多读过高中的人。
麦老栓虽然不情愿，还是泡了茶，递了烟。两人在堂屋里坐着，没提麦青的事，先聊了会儿庄稼收成，又说了说村里的电费。
麦青躲在里屋，竖着耳朵听。手心全是汗，心怦怦首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聊了半个多小时，村支书才话锋一转：“老栓叔，听说麦青不想去纺织厂？”
麦老栓“哼”了一声：“这丫头片子，不知好歹，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读书遭罪。”
“读书可不是遭罪啊。” 村支书笑了笑，“我家闺女跟麦青一个班，回来老跟我说，麦青是班里最聪明的，数学次次考第一。这孩子要是好好培养，将来说不定能考上大学，给咱麦家庄争光呢。”
“大学？” 麦老栓撇撇嘴，“一个丫头片子，考大学有啥用？还不是别人家的人。”
“话不能这么说。” 村支书放下茶杯，“现在政策不一样了，讲究男女平等。再说了，麦青有出息了，还能忘了娘家？将来麦强娶媳妇，她还能帮衬一把。您要是让她去纺织厂，或者嫁给王瘸子，那才是真耽误了。”
麦老栓没说话，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村支书又说：“老栓叔，我知道您是为了麦强。但您想想，麦青要是能考上县一中，将来考个师范，出来当老师，一个月工资比纺织厂高多了，还能帮衬家里。这可比三千块彩礼划算多了，您说是不？”
麦老栓的烟锅顿了顿，没再反驳。
村支书看他松了口，又趁热打铁：“户口本的事，您就别藏了。孩子读书是正事，咱当长辈的，得支持。再说了，您要是不同意，传出去，人家该说您老糊涂了，不懂事理。”
麦老栓的脸了红了红，最终把烟锅往桌上一磕：“行吧，让她读！但要是考不上县一中，看我咋收拾她！”
里屋的麦青听见这话，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激动。她捂住嘴，怕自己哭出声，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衣襟。
堂屋里，村支书笑了：“这就对了嘛，老栓叔是明事理的人。” 他又坐了会儿，聊了些别的，才起身离开。麦老栓没去送，坐在椅子上，烟锅抽得更勤了。
麦青从里屋出来，走到麦老栓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谢谢爷。”
麦老栓没看她，挥了挥手：“滚去读书吧，别让我失望。” 说完，起身进了里屋，把樟木箱的钥匙扔在了桌上。
麦青拿起钥匙，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知道，祖父虽然嘴上硬，心里却己经松了口。这份妥协，来得太不容易，是母亲的下跪、自己的绝食、李大爷的奔走，还有村支书的劝说，一点点换来的。
那天晚上，麦青终于睡了个安稳觉。梦里，她背着书包走进了县一中的校门，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第二天一早，她拿着户口本去了学校，补办了学生证。班主任看着她，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麦青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回到家，她看见麦老栓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她的奖状，虽然还是板着脸，嘴角却没那么紧绷了。麦强凑在旁边，指着奖状上的字问：“爷，这上面写的啥？”
“写的是你姐有出息。” 麦老栓没像往常一样训他，反而耐心地说，“你得向你姐学，别天天就知道玩。”
麦强撇撇嘴，却没再顶嘴，转身跑开了。
麦青看着这一幕，心里暖烘烘的。她知道，祖父的观念不会一下子改变，但至少，他己经开始尝试理解她、认可她了。
晚饭时，麦老栓把一块腊肉夹给了麦青。腊肉是过年时剩下的，一首被他锁在樟木箱里，舍不得吃。麦青愣了愣，把腊肉夹给了李秀莲：“娘，你吃。”
李秀莲又把腊肉夹给了麦老栓：“爹，您吃。”
麦老栓没再推让，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有了一丝暖意。
晚饭后，麦青坐在炕桌前写作业，煤油灯的光映着她的侧脸，专注而平静。李秀莲坐在旁边纳鞋底，哼起了年轻时的歌谣，调子有点跑，却带着说不出的轻快。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墙上的奖状上，像撒了一层碎银。麦青看着奖状，又看了看母亲的侧脸，突然觉得，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都像被月光融化了，变成了滋养她成长的养分。
她知道，这只是一场小胜利，往后的路还会有更多挑战，但她不怕了。因为她明白，只要自己不放弃，只要还有人愿意支持她，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她拿起笔，在作业本上写下：“我一定要考上县一中。” 字迹娟秀，却带着一股韧劲，像田埂上倔强生长的野草，不管风吹雨打，都要朝着阳光的方向，奋力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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