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烧着煤，暖烘烘的。张卫东把麻袋放在墙角，转身关好门。
王秀兰死死盯着那个麻袋，像是看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卫东，你老实跟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一大包东西，是哪来的？”
“你先坐下。”张卫东拉了把凳子让她坐下，自己则在她面前蹲下，仰头看着她，目光诚恳。“秀兰，你听我说。这真不是偷的抢的，是我在市里捡的漏。”
他把早就编好的说辞，仔仔细细地又说了一遍。从怎么用香烟在鸽子市换了票证，到怎么碰上一个急着回家奔丧的人，低价处理了一批家里人开的布店的存货。
王秀兰半信半疑地听着，脸上的惊恐慢慢变成了困惑和茫然。“就……就这么换来的？”
“真的。”张卫东点头，他知道光说没用。他站起身，走到麻袋边，解开绳子。
他先从里面掏出那一大包蓬松洁白的棉花。
“你看，这是棉花，足足十七斤。有了这个，开春前就能给你们娘俩一人做一身新棉袄，比身上这件强多了。”
昏黄的灯光下，那雪白的棉花，晃得王秀兰眼睛发花。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那柔软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
张卫东没停，又从里面拿出那件给王秀兰买的淡蓝色女士衬衫，在她身前比了比。“的确良的，市里最时兴的料子，你穿上肯定好看。”
然后是鞋子。一双给她买的黑色平底皮鞋，一双耐磨的新解放鞋。
“这双皮鞋你开春穿，这双解放鞋，你平时下地干活穿，不那么硌脚。”
王秀兰的目光从那些崭新的东西上扫过，嘴唇紧紧抿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张卫东拿出了给女儿的东西。那件碎花的小连衣裙，那双黑色的小皮鞋，还有那一版五颜六色的塑料发夹。
他把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整整齐齐地摆在炕上。
“欣欣的脚我估摸着买的，不知道合不合脚。这裙子，等天暖和了就能穿。还有这个发夹，以后咱闺女也能漂漂亮亮的。”
张卫东说完，目光从炕上那堆崭新的东西上移开，转头看向依旧坐在凳子上的王秀兰。
王秀兰还坐在凳子上，她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传出来。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着泪，眼泪一颗一颗砸在自己满是补丁的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这不是害怕，也不是委屈。
是她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是她从没想过，这些东西会摆在自己家的土炕上。
张卫东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想去拍拍她的背，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他看着自己那只满是油污和老茧的手，默默地收了回来。
“别哭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以后，咱们家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这些，都只是个开始。”
王秀兰猛地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光。那是一种混杂着不敢置信和巨大惊喜的光。
“卫东……”她哽咽着，忽然注意到了他僵硬的左肩，还有他脸上强忍的痛楚神色。“你的胳膊……怎么了？”
“没事。”张卫东下意识地想掩饰，“路上扛东西，不小心扭了一下。”
王秀兰却站了起来，走到他身后，不由分说地，伸手就要去掀他的衣服。
“你别动，让我看看！”
“媳妇我没事，我的好媳妇，你男人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呢。”张卫东试图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岔开话题，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王秀兰却像是没听见他后半句话，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他那只僵硬的左臂上，泪水还挂在睫毛上，眼神却变得异常执拗。
“你别动，让我看看！”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这股坚决，张卫东从未在她身上见过。不是害怕，不是顺从，而是一种掺杂着心疼和固执的命令。
他看着她，愣住了。
王秀兰绕到他身后，伸出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轻轻地，却又坚定地，掀起了他后背的工服。
衣服被掀开的一瞬间，王秀兰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才没让惊呼声冲出喉咙。
昏黄的灯光下，张卫东的整个左肩到后背，是一片恐怖的青紫色，像一块被打烂的冻肉，高高地肿起，中心的位置甚至透出暗红。
这伤，绝不是“不小心扭了一下”那么简单。
“你……”王秀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放下手，指尖颤抖着，却不敢去碰那片骇人的伤处，“你就是……用这条胳膊……换来的这些东西？”
她看着炕上那些崭新的衣物和雪白的棉花，再看看男人背上这片伤，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这一次，泪水里全是灼人的心疼。
张卫东心里一颤，他没想到自己的伤会让她有这么大的反应。他沉默地放下衣摆，转过身，拉住她冰凉的手。
“不关这些东西的事。”他声音沙哑，“路上出了点意外，己经没事了。师傅给了我药，揉开了就好。”
“药呢？”王秀兰急切地问，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张卫东从口袋里掏出那瓶深褐色的红花油。
王秀兰一把夺了过去，转身就往灶房走：“你等着，我去烧点热水！”
很快，她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回来，又拿了块还算干净的布巾。她把布巾在热水里浸透，拧干，那股热气烫得她手心发红，她却毫不在意。
“坐下，把衣服脱了。”她命令道。
张卫东看着她，这一次，他没有再找任何借口，默默地在凳子上坐下，咬着牙，忍着痛，把上衣脱了下来。
王秀兰把滚烫的布巾敷在他的肩膀上。
“嘶！”张卫东疼得浑身一颤，肌肉瞬间绷紧。
“你忍着点！”王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不把淤血揉开，这条胳膊就废了！”
她拧开红花油的瓶盖，刺鼻的药味弥漫开来。她倒了一些在自己手心，学着村里老人治跌打损伤的样子，用力搓热，然后那双带着灼热药油的手，便按在了张卫东的伤处。
她的力气不大，揉得也没什么章法，只是凭着一股本能，用心地，一下一下地推开那些淤结的血块。
张卫东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这比周师傅揉的时候还要疼，因为她的手法生涩，但这份疼痛里，却带着一种让他心安的温度。
他一辈子挨过无数次打，也打过无数次人，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有人会因为他的伤而掉眼泪，会用这样一双颤抖的手，笨拙地为他揉着伤口。
“在市里……是不是跟人打架了？”王秀兰一边揉，一边低声问，声音里全是压抑不住的担忧。
张卫东沉默了片刻，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和力道，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后怕和庆幸：“在鸽子市，人多手杂，我看中这批棉花和布料，对方急出手，价钱给得低。可被旁边几个混混盯上了，等我拉着麻袋走到没人的地方，他们就围了上来想抢。”
他顿了顿，感到王秀兰的手停了下来，才继续说：“我没让他们得逞。护着东西跟他们撕扯，肩膀撞到墙上了……东西保住了，我也没吃大亏，就是这一下撞得狠了点。”
他不敢说实话，不敢提那把明晃晃的匕首，更不敢提那两个丧尽天良的人贩子。他怕吓到她。他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她脸上出现惊恐的表情了。
王秀兰没再追问，只是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仿佛想把所有的担心和后怕，都揉进他的皮肉里。
屋子里很静，只听得到张卫东粗重的呼吸声，和王秀兰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炕上，女儿张欣欣翻了个身，砸了砸嘴，睡得正香。
过了许久，王秀兰才停下手。她看着那片被药油揉得发红发亮的伤处，用布巾轻轻擦掉多余的油渍。
“好了。”她站起身，声音依旧沙哑，“你等着，我给你去做饭。”
她端起水盆，脚步有些虚浮地向灶房走去。
张卫东慢慢地穿上衣服，肩膀上传来火辣辣的疼，但身体里却有一股暖流在涌动。他看着王秀兰在灶房里忙碌的背影，看着炕上那些崭新的衣物，心里前所未有地踏实。
很快，一股玉米糊糊的香气飘了过来。王秀兰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走了进来，碗里是满满一碗浓稠的玉米糊，上面还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她把碗和一双筷子重重地放在桌上。
“吃吧。”她说完，就转过身去，默默地收拾着炕上的东西，把那些新衣服新鞋子，一件一件地，小心翼翼地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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