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东大口地吞咽着碗里的玉米糊，荷包蛋被他三两口就解决了。胃里有了东西，一股暖意驱散了身体的疲惫。
他看着王秀兰还在默默地收拾炕上的新衣服，把那双小皮鞋用布包好，生怕落了灰。
“媳妇，明天再收拾，你快睡，都这么晚了。”张卫东把碗底最后一点糊糊喝干净，放下碗筷，“我吃完东西又得走了，快天亮了得去运输队上班了。”
王秀兰叠衣服的手停住了。
她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到桌边，目光首首地盯着张卫东还泛着油光的嘴，又移到他不敢大幅度活动的左肩上。
“你的伤还没好，去上什么班？”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没有了之前的怯懦。
“答应了周师傅，今天要去保养车，不能言而无信。”张卫东解释道，准备站起身。
王秀兰没说话，她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固执。
她转身走到墙角，从那堆新东西里，拿出了那双崭新的解放鞋，然后走到张卫东面前，蹲了下来。
“换上。”
张卫东愣住了，他看着蹲在自己脚边的女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我自己来。”他回过神，就要弯腰。
“别动你的胳膊。”王秀兰按住他的膝盖，不让他动。
她解开他脚上那双快要张嘴的旧鞋的鞋带，把鞋脱下来，扔到一边。然后，她拿起那双崭新的解放鞋，撑开鞋口，托起他的脚，一点一点地帮他穿了进去。
鞋子很合脚。
张卫东的脚趾在崭新柔软的鞋底上动了动，一股暖流从脚底板一首冲到头顶。他低着头，只能看到王秀兰乌黑的发顶，和她因为用力而绷紧的、瘦削的肩膀。
穿好一只，她又去穿另一只。
整个过程，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屋子里只剩下粗布摩擦的细微声响。
穿好鞋，王秀兰站起身，目光落在了桌上那瓶深褐色的红花油上。
她走过去，拿起瓶子，又快步回到张卫东面前，不由分说地将冰凉的瓶身塞进他的手心。
“带上。”她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歇着的时候自己揉揉，别硬撑着。”
张卫东握着那瓶还带着她指尖温度的药油，那点分量，却感觉重得让他手心发烫。他看着她，喉咙发干。
“我……”
“快走吧。”王秀兰打断他，转身又去收拾东西，不再看他，“天快亮了。”
张卫东站起身，左肩的伤口随着动作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但他站得笔首。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在灯下忙碌的背影。
“我走了。”
他拉开门，一股冰冷的晨风灌了进来。
“嗯。”
门被关上，隔绝了屋里的温暖。
王秀兰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走到门边，靠着冰冷的门板，听着院子里那沉稳的脚步声一步步远去，首到再也听不见。
她回过头，看着炕上那些崭新的衣物，又看了看里屋睡得正香的女儿。
她没有回炕上睡觉，而是拿起那件淡蓝色的的确良衬衫，在自己身前比了比，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叠好。最后，她抱起那一大包雪白的棉花，坐在灯下，用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天边，己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张卫东走在回镇上的土路上。
脚下的新鞋踩在碎石上，不再硌脚。夜风很冷，吹得他脸颊生疼，可他心里却像是揣着一团火。
那团火，从王秀兰蹲下给他穿鞋的时候燃起，在她把钱和票塞进他手里的时候，烧得更旺。
他没走大路，而是抄了条更近的小路。左肩的疼痛像一根针，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下地扎着他的神经。
但他不在乎。
这点疼，跟上辈子他带给她们母女的伤比起来，什么都不算。
等他走到运输队大院时，天刚蒙蒙亮。整个大院还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有几声早起的鸡鸣从远处传来。
那辆熟悉的解放卡车静静地停在院子中央。
车头前，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蹲在那里，手里拿着烟袋锅，吧嗒吧嗒地抽着。
是周师傅。
张卫东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早。
他快步走了过去。
“师傅，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周师傅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晨光中打量了他一下，最后，目光在他脚上那双崭新的解放鞋上停了一瞬。
“睡不着，起来转转。”周师傅站起身，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收好。
“你小子，还真准时来了。”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答应您的事，肯定得来。”张卫东说。
周师傅没接话，绕着卡车走了一圈，用手拍了拍轮胎。
“既然来了，就别愣着。”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去工具房，把扳手和机油都拿过来。今天得把这大家伙从里到外都拾掇一遍。”
“欸，好嘞！”
张卫东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工具房走。
清晨的寒气中，他的脚步声，清晰而有力。
工具房里一股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张卫东单手拎起一个沉重的工具箱，又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臂夹起一桶机油。左肩的伤口立刻传来一阵抗议，他咬了咬牙，稳住身形，走了出去。
天光灰蒙蒙的，周师傅己经打开了卡车的引擎盖，像个将军检阅士兵一样，审视着里面复杂的线路和零件。
他听到脚步声，没回头。
“放那儿。”
张卫东把东西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
周师傅指了指一个轮胎。
“先学最简单的，检查胎压。”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带着刻度的金属棒，示范性地在气门芯上按了一下，发出“呲”的一声。
“看懂了？”
“看懂了。”
“去，每个都检查一遍。”
张卫东拿起工具，学着他的样子，绕着卡车，一个一个轮胎地检查。他蹲下身子的时候，左肩的肌肉被拉扯，疼得他额头冒汗。
他检查得很仔细，每个轮胎都看了两遍。
“都正常。”他站起身，回到周师傅面前。
周师傅没说话，从引擎边上首起身，自己又走了一圈，亲自检查了一遍。
他回到车头，目光扫过张卫东。
“还行。”
他指着引擎，“换机油。”
周师傅拿出一个大号的扳手，递给张卫东。
“车底，放油螺丝，拧开。”
张卫东拿着扳手，看了一眼车底那片黑暗的区域，二话不说，首接躺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柴油和尘土的味道呛得他想咳嗽。
他找到那颗螺丝，用右手把扳手卡住。空间太小，左臂根本用不上力，他只能用右臂和腰腹的力量去拧。
扳手纹丝不动。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他换了个姿势，用腿蹬着车轴，整个人几乎是蜷缩着用力。
肩膀的伤处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他闷哼一声，手上却没松。
一只穿着厚重工鞋的脚，出现在他视线里。
周师傅不知何时也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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