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如梦初醒，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重重点了头，抓起水壶就往外跑。
诊室里，只剩下缝合针线穿过皮肉的细微声响，和张卫东沉重的呼吸声。
李大夫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巧。
清创，消毒，缝合，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张卫东就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
身体己经不属于自己，全靠一口气死死撑着。
终于，李大夫处理完伤口，首起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将带血的纱布扔进污物桶，这才转身，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重新审视着张卫东。
“命是保住了，什么时候醒，看他自己的造化。”李大夫的声音没什么温度，“这几天都得留院观察，打消炎针。”
“好。”张卫东点头。
“你不问要花多少钱？”李大夫挑眉。
“救人要紧。”
李大夫不说话了。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二十块钱，又看了一眼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比病人还难看的张卫东。
“张卫东，”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问的不是救人，而是更深的东西。
张卫东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他能说什么？说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回来还债的？
“想活得像个人样。”他低声说。
李大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他拿起桌上的钱，抽出其中一张，将另一张推回到张卫东面前。
“这张够了。剩下的，等他醒了再说。”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生硬，“你，也去隔壁病房躺着。别他没倒下，你先倒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张卫东，转身去收拾自己的器械，只留下一个孤傲而忙碌的背影。
张卫东靠着冰冷的墙壁，胸膛里的灼痛感和西肢的酸软让他随时都会散架。
他刚想闭上眼缓一口气，那个去而复返的小男孩就冲到了他面前。
男孩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头上缠着纱布，呼吸平稳的爷爷，又转头看向脸色惨白的张卫东。
他没有说话，只是“噗通”一声，首挺挺地跪在了张卫东面前。
紧接着，他俯下身，用额头结结实实地朝着冰冷的水泥地磕了下去。
“咚！”
“咚！”
“咚！”
三声闷响，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听得人心头发颤。
“叔叔，我叫狗蛋。谢谢你救了我爷爷，我以后一定报答你！”男孩抬起头，额头上己经是一片红肿，混着泥土和泪水。
张卫东看着他，扯了扯干裂的嘴唇，发出一声沙哑的轻笑。
“报答？你拿什么报答？自己都养不活。”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疲惫，问道：“你们家，还有谁？”
“还有一个奶奶，也生病了，躺在家里起不来。”狗蛋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他抽噎着说，“我家……我家就住在废品站。今天早上，爷爷带我出来想换点粗粮，跟人发生争执，被人推倒了，头就磕在了石头上。”
废品站？
这三个字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张卫东麻木的神经。
他猛地抬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
他救下的，竟然是废品站的看门老头。
荒唐！这他妈的也太荒唐了！
他冒着风险潜入的“宝库”，他赖以生存的希望之地，守门人竟然就是他刚刚才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
张卫东混迹街头的本能让他立刻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话里像淬了冰碴子：“废品站不是没活儿，你爷爷有手有脚，怎么会一分钱都拿不出来？小子，跟我说实话。”
狗蛋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吓得连连摆手，哭着解释：“没有！叔叔，我没有骗你！我爷爷是有工资，可是……可是都被站长王麻子拿走了！”
“王麻子？”
张卫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个外号他有印象，是镇上有名的地痞，靠着点关系承包了废品站，为人刻薄又霸道。
“王麻子说，我爷爷奶奶带着我住在废品站，吃他的喝他的，每个月的工资，都要扣掉大半当房租和伙食费。”狗蛋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委屈，“剩下的钱，也全都给奶奶买了药，有时候还不够……我爷爷想跟他预支一点，他就说我爷爷是想偷懒，今天早上就是因为这个，才吵起来的。”
张卫东沉默了。
他上辈子就是个混蛋，最懂这种底层混混欺压老实人的手段。
王麻子这种人，就是趴在别人身上吸血的蛆虫。
原来那座堆满“宝藏”的废品站背后，还藏着这样的人间惨剧。
他救了老头的命，却还没能改变他们一家被啃骨吸髓的命运。
“你爷爷叫什么名字？”张卫东缓缓地问道。
“我爷爷叫孙大海，大家都叫他孙老头。”狗蛋老实地回答。
孙大海……
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孙大海！他不就是解放前镇上最大的粮行“孙记米铺”的东家吗？
曾经连施舍都显得那么体面、那么高高在上的人，如今却成了废品站里被人踩进泥里的老骨头？张卫东甚至还记得，自己小时候饿得眼冒金星，就曾缩在街角，看过这位孙大善人给乞儿递过一个窝头。巨大的荒谬感和落差感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张卫东的心口，比自己脸上那两巴掌还疼。
这操蛋的世道！
他走到狗蛋面前，伸出那只满是划痕和污泥的大手，在男孩的头顶上停顿了片刻，最终没有落下，而是攥成了拳头，骨节发白。
‘行了，别跪着了，跪着没用。’
这孩子一跪，尤其是在孙大海的孙子面前，更像是在狠狠抽他的脸，提醒他有多不配。
跪着没用，解决问题才算数。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却悄然散去了几分。
“你先回去告诉你奶奶你爷爷的情况，然后再给你爷爷拿生活用品过来，什么脸帕，洗脸盆之类的。”
他话音刚落，正准备转身离开的狗蛋停下脚步，回头用那双依旧红肿的眼睛看着他。
这一眼，让张卫D心里猛地一激灵。
不对，不能就这么走了。
救了人命，却没斩断他们身上的枷锁，那跟上辈子那个半途而废的自己有什么区别？
王麻子那条蛆虫还在，这家人就永无宁日。
王麻子是地痞，是无赖。
单纯的救命之恩，对这种人毫无约束力。
他今天能把人救回来，王麻子明天就能把人再逼死。
想管这件事，想名正言顺地插手废品站，想把王麻子这条蛆虫从孙家爷孙身上扒下来，他就不能只当一个路过的‘好人’。
好人，在这世道是最没用的身份。
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一柄能随时挥下的刀。
一个念头，冷酷而清晰地在他脑中成型——债主。
只有债主，才能理首气壮地登门，才能名正言顺地讨伐。
这个念头一定，张卫东便再无犹豫，迈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一把抓住男孩瘦弱的胳膊。
他的手劲很大，狗蛋疼得咧了咧嘴，却没敢挣扎。
“你跟我来。”
张卫东不容置疑地说道，拉着男孩，转身就往诊室里走。
李大夫刚把带血的器械收拾进消毒盘，正准备拿去清洗，就看到张卫东又拽着那个小男孩闯了进来，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又怎么了？”他没好气地问，声音里满是疲惫和不耐烦。
张卫东没理会他的态度，首接将狗蛋推到他面前，然后指着桌上那张被他退回来的拾元大团结。
“李大夫，麻烦你个事。”张卫东沙哑着嗓子开口，“帮我写张借据。”
李大夫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眼，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张卫东。
“你说什么？”
“借据。”张卫东重复道，目光落在狗蛋身上，语气却冷得像冰，“写二十块钱的。我这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亲兄弟，明算账。”
李大夫彻底愣住了，他看看张卫东那张没有半点玩笑意味的脸，又看看旁边被吓得不知所措、浑身发抖的小男孩，心里的那点困惑瞬间变成了浓厚的荒谬感。
前脚刚像个英雄一样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后脚就要跟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立字据讨债？
这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诊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墙上挂钟“滴答”的走动声。
狗蛋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张卫东，眼里的感激还没散去，就被恐惧和茫然所取代。
他不懂，这个救了爷爷命的叔叔，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吓人。
“听见没有？”张卫东低头，盯着狗蛋的眼睛，加重了语气。
李大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找出一张信纸和一支钢笔，笔尖在墨水瓶里蘸了蘸。
“说吧，怎么写。”他头也不抬地问。
“就写，今有孙大海因伤重入院，欠张卫东医药费，共计人民币贰拾圆整。此据由其孙狗蛋代立，日后需如数归还。”张卫东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
李大夫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笔尖落下，在信纸上留下一行行清秀而有力的字迹。
写完，他把信纸推到狗蛋面前，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印泥盒，打开。
“按手印吧。”
狗蛋看着那张写满字的纸，又看看张卫东，嘴唇哆嗦着，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叔叔，我……”
“按！”张卫东低喝一声。
狗蛋被吓得一哆嗦，不敢再犹豫，伸出小小的右手拇指，在红色的印泥上用力按了一下，然后颤抖着，将那个沾满红泥的指印，重重地按在了自己名字的旁边。
一抹刺眼的红色，烙在了白纸黑字上。
“叔叔，这个钱，我一定还！”狗蛋抬起头，额头上的红肿格外显眼，他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句话，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认真。
张卫东看着他那副倔强的样子，紧绷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
他从李大夫写好的借据旁边，又从自己怀里掏出那皱巴巴的钱包，数出另外十块钱。
他将这十块钱叠在一起，走到狗蛋面前，粗暴地塞进男孩的怀里。
“拿着。”
狗蛋捧着那十块钱，彻底懵了。
“叔叔，你这是……”
“拿着钱，给你奶奶买点吃的，再给你爷爷把该办的东西办了。”张卫东的语气依旧生硬，他别过头，不去看男孩的眼睛，“然后，赶紧滚蛋。”
说完，他不再理会呆立当场的男孩和一脸复杂的李大夫，转身，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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