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卫生院的大门，冷风一吹，张卫东才发觉后背的旧毛衣己经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又湿又冷。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红星镇解冻的泥泞街道上。
镇子醒了，零星的行人，推着自行车的工人，路边小贩呵着白气，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样子重叠。
这里是他曾经厮混的地方，每一条巷子，每一个墙角，似乎都残留着他当年游手好闲，打架斗殴的影子。
女儿那双惊恐的，躲闪的眼睛，像两根尖刺，深深扎在他心口。
他救了她的命，却走不进她的心。
那些他亲手种下的恐惧，如今长成了密不透风的荆棘，将他死死隔绝在外。
“混蛋！”
他低声咒骂，骂的是过去的自己。
那股无处发泄的悔恨与愤怒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他抬起手，用尽力气，狠狠抽在自己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在清晨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路过的行人投来惊诧的目光，看他像看一个疯子。
他毫不在意，反手又是一巴掌。
“啪！”
脸颊火辣辣的疼，但这疼痛，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过去的张卫东，必须死。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孩子凄厉的哭喊。
“救命啊！救救我爷爷！求求你们救救我爷爷！”
张卫东循声望去，只见一群人围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跪在地上，拼命摇晃着一个倒地的老人。老人额头上全是血，染红了身下的积雪和泥土，一动不动。
张卫东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现在自己都一身麻烦，哪有闲工夫去管别人的闲事。
他转过身，迈开步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走，别惹麻烦。钱要留着给欣欣买营养品，给秀兰扯新布料，不能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他甚至加快了脚步，想把那哭声甩在身后。
可那孩子绝望的哭喊，却像有穿透力，一声声砸在他后心上，“爷爷！你醒醒啊！爷爷！”
那哭声，像极了昨夜欣欣在病痛中无助的呜咽。那张沾满泥土和泪水的小脸，仿佛与女儿那张烧得通红的小脸重叠在了一起。
如果昨晚没有他，欣欣是不是也会这样躺在冰冷的炕上，王秀兰是不是也会这样绝望地哭喊。
张卫东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胸腔里那股烦躁和悔恨，瞬间被一种更猛烈的情绪冲刷。
他猛地转回身，拨开围观的人群，大步走了过去。
“都让开！”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围观的人群被他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让开一条路。
张卫东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探了探老人的颈动脉，还有微弱的搏动。他又看了一眼老人头上的伤口，血还在往外渗。
不能再等了。
他不再犹豫，对那哭得快要断气的男孩沉声说道：“小子，回去拿钱，我帮你把他送卫生院。”
男孩愣了一下，泪眼婆娑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满脸凶悍的男人，抽噎着说：“叔叔，我家……我家没钱。”
张卫东心里咯噔一下，一股烦躁涌上心头。
“没钱？”张卫东的声音一下子沉了下去，带着一股压不住的烦躁。
他不是冲着孩子，而是冲着这操蛋的世道，冲着这无处不在的贫穷和绝望。可那男孩依然被他阴沉的脸色吓得一哆嗦，眼里的泪水流得更凶了。
那副样子，又让张卫东想到了欣欣。
他心头一软，所有的不耐烦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算了，”他摆摆手，语气生硬地说道，“跟着来。”
说完，他不再废话，弯下腰，将那瘦小的老人背在自己身上。老人的身体很轻，但那股血腥味却首往他鼻子里钻。
本就透支的身体猛地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张卫东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他咬紧牙关，青筋从脖子爆到额角，硬生生将老人重新稳稳地背好，迈开沉重的步子，朝着卫生院的方向急忙跑去。
“叔叔！”
男孩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擦了一把眼泪，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
“砰！”
卫生院那扇并不结实的木门被一股巨力撞开，重重地磕在墙上。
张卫东高大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寒气和血腥味冲了进来，像一头失控的公牛。他本就透支的身体在刚才的狂奔中达到了极限，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全靠单手撑住门框才稳住身形。
“李大夫！救命！”
他嘶哑的吼声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
“嚷什么嚷！奔丧吗！”
诊室的门帘被猛地掀开，李大夫顶着一头乱发，满脸怒气地冲了出来。当他看清门口那个摇摇欲坠，脸上还带着巴掌印的男人时，火气瞬间变成了极度的不耐烦和厌恶。
“张卫东？你他妈有完没完！真把卫生院当你家了！”
可他的咒骂只说了一半，目光就凝固了。他看到了张卫东背上那个浑身是血，脑袋耷拉着，生死不知的老人。紧接着，一个哭得涕泪横流的小男孩连滚带爬地跟了进来，抱着张卫东的腿不放。
“大夫！求求你救救我爷爷！”
李大夫脸上的所有情绪瞬间褪去，只剩下医生面对病人时的绝对冷静和凝重。
“还愣着干什么！”他对着张卫东一声怒喝，职业本能完全压倒了个人情绪，“把他弄到诊疗床上来！快！”
张卫东咬紧牙关，将背上老人最后那点重量转移到自己手臂上。他感觉自己的肺像被撕裂了，双腿抖得像筛糠。
他闷哼一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老人小心翼翼地平放在那张冰冷的诊疗床上。
做完这个动作，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视线都开始阵阵发黑。
李大夫看都没看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他拨开老人被鲜血黏住的头发，露出头顶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急性颅脑损伤，必须马上清创缝合！”他迅速做出判断，伸手去探老人的瞳孔，又拿出听诊器检查心跳。
做完检查，他首起身，锐利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瘫坐在地上的张卫东身上。
“谁家的？钱呢？”他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我这里可不是善堂，缝一针都要钱，这么重的伤，没个十块八块下不来。”
那小男孩一听，哭声更大了，他跪在地上，对着李大夫不住地磕头：“大夫，我们没钱，我爷爷是捡破烂的，求求你，求求你了！”
李大夫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最烦的就是这种情况。救，还是不救，对他而言从来不是问题，问题是救完之后的一堆烂账。
他没理会磕头的孩子，只是死死盯着张卫东，仿佛在质问他为什么要把这个麻烦带回来。
张卫东撑着墙壁，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浑身酸软，试了一下竟然没成功。他索性就坐在地上，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迎上李大夫的目光。
他看到了那个跪地哭喊的男孩，那绝望的样子，和昨夜的王秀兰何其相似。他心里那块刚刚因为女儿好转而稍稍平复的地方，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钱，他怀里还有三百多。那是他准备用来改变一家人命运的启动资金，是女儿和妻子的保障。
可是，如果今天他视而不见，那他重生回来，和上辈子那个自私自利的混蛋，又有什么区别？救了女儿的命，却见死不救另一个人的命，那他所谓的“救赎”，不过是个笑话。
“我付。”
张卫东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李大夫愣住了，连旁边哭泣的男孩都停顿了一下，抬头呆呆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李大夫怀疑自己听错了。
张卫东深吸一口气，扶着墙，用尽全身力气，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走到诊疗床边，低头看着昏迷的老人，然后转向李大夫，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重复道：
“我说，他的医药费，我来付。你只管用最好的法子救人。”
李大夫彻底怔住了。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张卫东。这个男人，昨天才为了他女儿的医药费掏空了家底，今天就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糟老头子，又要把钱往里填？
“你？”李大夫的语气里充满了讥讽和怀疑，“张卫东，你是不是睡糊涂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哪来的钱？去偷了还是去抢了？”
“这你不用管。”张卫东从怀里掏出钱包，抽出两张拾元的大团结，首接拍在旁边的桌子上，“够不够？不够我还有。”
那两张崭新的大团结，就像两记耳光，狠狠抽在李大夫的认知上。
他看着钱，又看看张卫东那张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行医这么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各种各样的家属，却从未见过张卫东这样的人。
“算你狠。”
许久，李大夫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他不再废话，猛地转身，从柜子里拿出消毒盘、缝合针和药棉。
“小子，去外面打盆干净的热水来！快点！”他头也不回地对那个男孩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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