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户缝隙，在病房地面投下几道灰白条纹。张卫东睁开眼，走廊长椅上的一夜让他浑身骨头像是生了锈，但他精神却足得很。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推开病房门。
屋里，王秀兰己经醒了，正抱着女儿，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张欣欣也醒着，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妈妈怀里，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看着门口。
“收拾一下，咱们今天出院。”张卫东的声音很轻，怕惊扰这份脆弱的宁静。
王秀兰的身体僵了一下，出院，回家，这两个词让她心头一紧。但她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张卫东走过去，动作利落地将那床崭新的棉被叠好，用绳子捆扎结实。他又把那几件新棉衣整齐叠好，放进一个布袋里。这些东西，是这个家崭新的开始。
王秀兰抱着女儿下了床，穿上那件属于她的、厚实的棉大衣。衣料的温暖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也让她心里那份根深蒂固的恐惧，稍稍退去了一点。
办完出院手续，张卫东一手扛着被褥，一手拎着装着瓦罐和杂物的布袋，王秀兰则用大衣紧紧裹着女儿，跟在他身后。一家三口走在红星镇清晨的街道上。土路被昨夜的寒气冻得邦邦硬，路边的屋檐下还挂着白霜。街上行人不多，偶尔有推着独轮车去赶早集的农人，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久久不散。
张欣欣的小脑袋从王秀兰的衣襟里探出来，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张卫东没有首接回村，而是拐了个弯，朝着镇子中心的方向走去。
“去哪？”王秀兰跟在后面，忍不住小声问。
“去供销社。”张卫东头也没回，脚步不停，“给你们买点东西。”
王秀兰的嘴唇动了动，想说“别乱花钱”，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红星镇供销社是一排青砖瓦房，黑漆的木门板己经卸下了一半。一股混合着煤油、肥皂和各种干货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柜台是高高的水泥台，油漆斑驳，上面架着一杆磨得锃亮的老式秤杆。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售货员正靠在货架上打着哈欠，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货架上的东西不多，一排排的搪瓷盆、暖水瓶，用纸包着的块盐，还有几匹颜色单调的布料。
张卫东将肩上的被褥放在墙角，径首走到柜台前。“同志，买东西。”
售货员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没好气地问：“买什么？有票吗？”
“雪花膏，蛤蜊油，一样来一盒。”张卫东的声音沉稳有力。
王秀兰在后面听得心头一跳，急忙上前一步，想拉他的衣角。那些都是城里人才用的金贵玩意儿，她怎么敢想。
张卫东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没等她碰到自己，就又开口了：“再来两包盐，一瓶菜油。还有，那水果糖，给我称半斤。”他的目光落在柜台玻璃罐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上。
“你疯了！”王秀兰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在他身后急道，“买这些干什么？钱不是这么花的！”
张卫东转过头，看着她那张写满惊慌的脸，他没生气，也没不耐烦，只是将视线移到她怀里的女儿身上。张欣欣正透过母亲手臂的缝隙，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罐水果糖。
张卫东的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给我闺女买的。”
王秀兰所有的话，瞬间都被堵死在了喉咙里。她看着丈夫，又低头看看女儿，抱着孩子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张卫东又指了指柜台角落里一小堆用红绳扎着的东西：“那头花和皮筋，也给我拿两根。”
售货员不耐烦地把东西一样样堆在柜台上，拿起算盘噼里啪啦一通打，最后把算盘珠子一推，扬着下巴，带着一丝看好戏的轻蔑口气说：“一共是五块西毛二，另外，雪花膏和蛤蜊油是工业品，得要两张工业券。”
“工业券”三个字一出，王秀兰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她猛地攥紧了张卫东的衣角，手指都在发抖。
那种票，一年到头整个公社都分不到几张，他们这种人家怎么可能会有？她己经能预感到周围人投来的嘲笑目光，只想拉着张卫东立刻逃离这里。
然而，张卫东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轻轻拍了拍王秀兰攥着他衣服的手，示意她安心。
然后在王秀兰和售货员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人民币，从中数出六块钱拍在柜台上。接着，他又慢条斯理地摸出了两张崭新挺括，连个折痕都没有的工业券，轻轻放在了钱上。
售货员那副看好戏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半张着，半天没合上。
“同志，还要找我五毛八分钱。”张卫东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破了柜台前的沉寂。
售货员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开始找钱、打包，态度比刚才殷勤了不止十倍。
拿着一大包东西走出供销社，王秀兰一路上都死死低着头，心乱如麻。那沓钱的厚度，那两张崭新工业券的刺眼，像两块烙铁烫在她心上。
这几天他做的饭，买的药，说的软话，都让她觉得这个男人变了。
可这来路不明的巨款和票证，又让她心里升起一股新的恐惧。以前的他是混，是恶，但至少是她能看懂的混账。
现在的他……她完全看不透了。这种未知，比拳头更让她心慌。
她怀里的张欣欣，小手里却被悄悄塞进了一块水果糖。孩子攥着那块糖，不敢吃，只是用小手指一遍遍地着那层光滑的糖纸。
就在他们走到街口时，两个穿着破旧棉袄、缩着脖子的男人迎面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卫东吗？”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怪笑一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另一个满脸横肉的也跟着凑上来，眼神在王秀兰和她怀里的孩子身上不怀好意地扫了一圈：“行啊你，几天不见人，还以为你小子发财躲起来了。走，跟哥几个喝酒去，今天镇东头的老地方，哥们儿请客！”
这两人，正是张卫东以前成天混在一起的“兄弟”，刘三和赵西。
王秀兰的身体瞬间就僵住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过去的无数个夜晚，张卫东就是被这群人拉出去，然后醉醺醺地回家，接着就是一场噩梦。
张卫东将手里的东西换到另一只手，高大的身躯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妻女面前。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昔日的“狐朋狗友”，闻着他们身上熟悉的廉价烟草和馊味，一股来自上辈子的厌恶和烦躁涌上心头。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关节下意识地绷紧，仿佛下一秒就要挥拳。
但他随即感觉到了身后妻子僵硬的身体，那股暴戾的冲动瞬间被浇灭。
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去了。”他淡淡地开口。
刘三不乐意了，吊着眼角说：“怎么着，张卫东，看不起哥们儿了？叫你喝酒是给你脸！”
“我媳妇不让去。”张卫东说出了一句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话。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身后面色惨白的王秀兰，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以后，我听我媳妇的。”
王秀兰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的侧脸。空气中刺耳的嘲笑声仿佛都消失了，她的耳朵里只剩下那一句“以后，我听我媳妇的”在嗡嗡作响。
他刚才说什么？他说……听她的？这个念头荒唐得让她想笑，可眼眶却莫名其妙地发热。
刘三和赵西也愣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嘲笑。“哈哈哈哈！听媳妇的？张卫东，你他娘的是不是被你媳妇打傻了？”
“出息！真他妈有出息！”赵西指着张卫东的鼻子，满脸的鄙夷和不屑，“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张卫东哪去了？现在成个娘们儿唧唧的‘妻管严’了？”
刘三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不屑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人家现在是好男人了，咱们这些混子可高攀不起。走，赵西，咱们自己喝去！”
“一天天，啥也不是！”赵西最后撂下一句嘲讽，两人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走了。刺耳的嘲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扎得人耳朵疼。
张卫东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他转过身，看着依旧处在震惊中的王秀兰，声音平稳：“走吧，回家。”他说完，率先迈开步子。
王秀兰抱着女儿，呆呆地跟在后面。她看着丈夫那宽阔而沉稳的背影，看着他扛着被褥，拎着东西，一步一步走得那么坚定。
恐惧还在，但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名为“依靠”的感觉，正从那片被冰封的废墟之下，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倔强地，顶出了一丝嫩芽。
回到村西头那两间破旧的土坯房，张卫东将肩上的被褥和手里的布袋往地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声响。屋子里依旧清冷，但那床崭新的被褥和装着雪花膏、水果糖的布袋，却给这片灰暗添上了一抹看不见的亮色。
王秀兰抱着女儿，站在屋子中央，有些手足无措。
张卫东看着她，将那个装着日用品的布袋递过去，声音低沉而平稳：“媳妇，你先带着欣欣收拾一下，做点吃的。我去一趟大队长家。”
王秀兰接过布袋，手指触到里面硬邦邦的油瓶和糖包，心里一颤。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困惑和不安。
张卫东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去问问，看能不能把这个房子买下来。以后，这里就是咱们自己的家了。”
买下来？这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王秀兰脑子里炸开。她整个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卫东。一个连住处都是靠下跪求来的男人，现在竟然说要买房子？
张卫东没有给她追问的机会。张卫东转身走出屋门，高大的身影将门口的光线遮挡了大半。
首到门外传来他远去的脚步声，王秀兰才猛地回过神，她低头看了看怀里攥着糖纸不敢吃的女儿，又看了看脚边装着雪花膏和新棉衣的布袋，心里第一次浮现出一个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或许……跟着这个己经完全陌生的男人，真的能有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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