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陷入沉默。
昏暗灯泡散发微光，窗外天色己彻底暗下，只有呼啸北风不知疲倦拍打窗户。
王秀兰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她能感觉到，眼前的男人和过去那个一言不合就摔东西、瞪眼睛的混蛋，确实不一样了。
他没有逼近，也没有不耐烦地催促，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
可他带来的消息，却像一把刀子，将她好不容易筑起的脆弱平静划开一道口子。
血，总是和暴力、和痛苦联系在一起。
张卫东坐在那里，看似平静，心里却飞速盘算。
他必须等李大夫出来，三十块钱不是小数目，他得亲手拿到。
更重要的是，他要知道那药的效果。
那不仅仅是三十块钱的事，那是他以后安身立命的底牌，是他敢于和这个时代叫板的底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仿佛凝固。
不知多久，王秀兰怀里的张欣欣动了动，发出一声微弱呢喃。
王秀兰连忙低下头，轻拍女儿后背，动作轻柔得像呵护稀世珍宝。
她做完这个动作，像是鼓起极大勇气，终于抬眼看向张卫东，声音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人……伤得重吗？”
张卫东没想到她会主动开口问，微微一怔，随即答道：“腿伤了，很重。李大夫在里面抢救。”
他又补充了一句，像对她说，也像对自己说。
“应该……死不了。”
王秀兰没再说话，只是抱着女儿，将头扭向一旁，看着窗户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病房的门，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生死一线，门内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冰层下缓慢涌动的暖流。
张卫东就这么耐心等着。
他上辈子最缺耐心，如今却仿佛拥有全世界的耐心。
不知多久，走廊里传来一阵沉重疲惫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手术室门被拉开的“吱呀”声。
张卫东立刻站起，目光投向门。
门被推开，李大夫走了进来。
他没穿白大褂，身上那件灰色的旧棉袄上沾满了大片暗红色血迹，一张脸在灯光下苍白得吓人，眼睛里布满血丝，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透着虚脱的疲惫。
但他那双疲惫的眼睛里，却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狂热光芒。
他一进门，没看王秀兰，也没看病床，视线像两把锥子，死死钉在张卫东身上。
王秀兰被他这副样子吓得大气不敢出。
李大夫没说话，只是对着张卫东，抬了抬下巴，声音沙哑厉害：“你，出来。”
张卫东站起身，没有一丝犹豫，迎着李江河那仿佛要吃人的目光，平静地走了出去。
他顺手轻带上病房的门，将妻子和女儿与门外的风暴隔绝开来。
走廊里，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混杂着一股子难言的紧张。
李江河什么都没说，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卫东，仿佛要在身上烧出洞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张卫东就那么站着，任由他审视，脸上没有多余表情。
他知道，现在是李江河最需发泄的时候，也是他验证那盒药价值的关键时刻。
终于，李江河像是耗尽全身力气，靠在了冰冷墙壁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抖了半天，才抽出一根烟叼嘴上，却没点燃。
“活了。”
李江河的声音沙哑厉害，像是两天两夜没喝水，“伤口清创缝合了，一共七十多针。你那药，我给他喂了三颗下去。现在体温暂时稳住。”
张卫东心里那块最重的石头落地。
成了！
这跨越时代的药品，果然是这个年代无解的神器！
“那就好。”
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得像讨论今天天气，“三十块钱，李大夫打算什么时候给我？”
李江河猛抬起头，那双红眼睛里迸射出难以置信的怒火和一丝困惑。
他看着张卫东这张年轻却看不出深浅的脸，咬牙切齿问：“你脑子里除了钱，还有别的吗？那是一条人命！”
“人命是你的事，钱是我的事。”
张卫东毫不退让迎着他目光，“我不是大夫，救不了人。我只知道，我拿出了给我媳妇救命的药，换了三十块钱。这笔账，天经地义。”
李江河被他这话堵得半天说不出话。
他死死捏着那根未点燃的香烟，指节因用力发白。
“你那药，到底什么来路？”
他最终还是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问，“包装、名字，我闻所未闻。但效果……比我用过的任何一种青霉素都好，起效快得吓人。”
“李大夫。”
张卫东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极具压迫的阴影。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说：“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你只要知道，这药能救命，而我，有路子能弄到。这就够了。”
李江河的瞳孔微缩。
“有路子”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他脑中无数猜想。
黑市？不对，黑市上流传的药，他都认得。
海外关系？更不可能。
眼前这个男人，浑身透着神秘和危险。
他身上充满矛盾，像一个谜团。
李江河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
他忽然觉得，这个沉寂多年的红星镇，可能要因为这个男人，掀起一场谁也预料不到的风暴。
张卫东回到病房，王秀兰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没事了。”
张卫东的语气不自觉地放柔了些，“李大夫把人救回来了。我跟他谈好，让他先欠着钱。”
他没说那三十块钱的巨款，怕吓到她。
王秀兰看着他身上没沾染血迹，紧绷身体才稍放松下来，她轻轻“嗯”了一声。
张卫东走到墙角的凳子上坐下，沉默片刻，像是下定决心，开口道：“媳妇，等欣欣病好了，我们就回家。”
王秀兰闻言，身体又是一僵。
回家？回到那个西面漏风，充满恐惧和痛苦回忆的土坯房？
她下意识抱紧女儿，脸上血色尽褪。
张卫东看出了她的恐惧，连忙补充：“你放心，都过去了。以前……以前是我混账。从今往后，我拿命对你们娘俩好。家里那房子，我会重新修。炕，我给你们烧得热热的。饭，我让你们顿顿吃饱。”
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剖出来的。
王秀兰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在女儿小小的身体上，肩膀微颤。
恐惧的冰山，不是几句承诺就能融化的。
张卫东没有再逼她，他知道，这需要时间。
他站起身，走到病床边，俯下身，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庞。
他伸出手，想像昨天一样，轻摸女儿脸蛋。
这一次，王秀兰没有躲闪，也没有阻拦。
她只是抬起那双含泪的眼，静静看着他。
张卫东的手，在离女儿脸颊寸许停住。
他看着妻子眼中的水光，那点点光亮像针，扎得他心脏生疼。
他慢慢收回手，声音沙哑：“你们睡吧，我出去守着。”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情绪。
他怕自己好不容易在妻子面前建立的沉稳形象，会瞬间崩塌。
他转身走出病房，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夜深了，卫生院里安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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