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东推开门，一股米粥和煮鸡蛋的香气混着热浪扑面而来，驱散了满身的寒意。
他脚步一顿。
王秀兰正坐在桌边，怀里抱着女儿。桌上，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白米粥熬得稠乎乎，上面还卧着一个金灿灿的煮鸡蛋。
张欣欣靠在母亲怀里，小手紧攥着那张糖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过来。
听到开门声，王秀兰的身体瞬间绷紧，抱住女儿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张卫东默默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窥探。他走到桌边，在小板凳上坐下，高大的身躯让这间小屋更显拥挤。
“吃饭吧。”王秀兰低着头，声音细微，将那碗米粥和鸡蛋往他面前推了推。
张卫东看着那碗粥，米粒开花，显然是用了心思熬的。那唯一的鸡蛋，更是这个家眼下最金贵的东西。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胸口又闷又堵。
他没吭声，拿起筷子，先将那个完整的鸡蛋夹起，放进了王秀兰面前的空碗里。
王秀兰猛地抬头，脸上满是惊慌：“你干什么？这是给你……”
“你吃。”
张卫东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却没有半分粗暴。
“你身子虚，欣欣还要吃奶，你得补。”
他低下头，扒拉一口粥送进嘴里。温热的米粥滑入胃中，暖意迅速扩散到西肢百骸。他吃得很快，却不狼狈，像是要把这碗粥里所有复杂的情绪，全都咽进肚子里。
王秀兰看着碗里的鸡蛋，又看看埋头吃饭的男人，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把鸡蛋推回去。她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将鸡蛋分成两半，一半留给自己，另一半用勺子碾碎，混在粥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女儿。
屋子里只剩下吃饭的轻微声响。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张卫东放下碗筷，抬头时，正对上王秀兰那双写满忧虑的眼睛。
“大队长他……怎么说？”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声音都在发颤。
张卫东靠在椅背上，昏暗的油灯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答应了。”
王秀兰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张卫东看着她，一字一句，声音平静得吓人：“一百块钱，三天之内交给他。他就开会，把房子卖给咱们。”
“哐当！”
王秀兰手里的勺子掉进碗里，发出刺耳的脆响。
她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像看一个疯子。
“一……一百块？”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张卫东，你疯了！你拿什么给他一百块？你去偷，去抢吗？！”
恐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宁愿住在这破屋里，交一辈子租，也不想他为了一个所谓的“家”，把自己送上绝路！
“卫东，咱们不买了，不买了行不行？”她抱着女儿，声音里带着哀求，“就这么住着，我……我不嫌弃。你千万别去做傻事，你要是出了事，我跟欣欣可怎么办啊！”
看着她惊恐的样子，张卫-东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他知道这笔钱对这个时代的普通家庭意味着什么，那是一道天堑。
但他没有发火，也没有不耐烦。他伸出手，隔着桌子，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
王秀兰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就想抽回。
“别怕。”张卫东的掌心粗糙而温热，力道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安稳，“看着我。”
王秀兰像是被蛊惑了，不由自主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熬得通红，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没有疯狂，没有暴戾，只有一片沉静、不容动摇的决心。
“我问你，想不想要一个自己的家？一个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担心半夜被赶走的家？一个能把炕烧得热热的，让欣欣在屋里跑，也不怕摔着的家？”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重重地砸在王秀兰的心湖上。
家。
这个字对她来说，太远，也太奢侈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女儿的棉衣上。她想说“想”，可她不敢。
张卫东看着她的眼泪，心疼得无以复加。他松开手，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
他仰起头，视线与她齐平，声音放得更柔，也更郑重。
“秀兰，我答应过你，也对自己发过誓，从今往后，我拿命对你们娘俩好。我说过的话，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兑现。”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语气沉沉：“钱的事，你不用管，我这里，有数。我不会去偷，也不会去抢。我会堂堂正正地把钱挣回来，拍在李建国的桌上。”
“可是……那是一百块钱啊。”王秀兰哭声里带着绝望，“三天，怎么可能……”
“我说可能，就可能。”张卫东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股强大的自信，“你只要信我这一次。”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擦去王秀兰脸上的泪水。动作很笨拙，甚至有些僵硬，却让王秀兰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蹲在自己面前，仰头望着自己的男人。
他身上的酒气、戾气，好像真的被那场风雪洗干净了。现在的他，陌生，却没那么怕了。
信他吗？
这个念头像一粒火星，掉进她早己冰封死寂的心底。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这几天的画面。
他在风雪里背着女儿狂奔的背影，他笨拙地喂女儿吃肉包子的样子，他在供销社里为她和女儿买东西时沉稳的语气，还有刚刚，他挡在自己身前，对那两个混混说出“以后，我听我媳妇的”时的决绝。
一桩桩，一件件，都像凿子，在她心里那座厚厚的冰山上，凿出一道道裂纹。
她怕。
怕这只是昙花一现的梦，梦醒了，是更深的绝望。
可她又忍不住想赌，万一呢？
万一他真的改了？
万一女儿真的能有一个热炕头，一个不用担惊受怕的家？
为了女儿，她愿意赌上这仅有的一丝希望。
王秀兰用尽全身力气，终于点头。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
“我信你。”
这三个字，像一道赦令。
张卫东紧绷的身体瞬间一松，一股巨大的狂喜和酸涩涌上心头。他猛地向前，捧住王秀兰那张挂着泪痕的脸，不带任何，只是重重地、珍而重之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王秀兰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怀里的张欣欣却“呀”了一声，立刻伸出两只小手，严严实实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小小的身子还在妈妈怀里扭了扭。
这一下，把王秀兰从震惊中拉了回来。
一股热气从脖子根首冲上脸颊，她多少年没被人这样对待过，一时间手足无措，又羞又窘，下意识地推了推张卫东的胸膛，声音又低又急。
“你、你干啥！孩子还看着呢！”
她低下头，不敢再去看张卫东，只觉得脸烫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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