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那股子暖烘烘的肉香，瞬间把门外的寒风和闲言碎语全都挡得严严实实。
王秀兰正坐在灶台前，往锅里小心添着柴。
锅里“咕嘟咕嘟”地响，浓得化不开的香气，就是从那儿飘出来的。
张欣欣搬了个小板凳，紧挨着娘，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焰，小脸被映得红扑扑的。
听到开门声，母女俩齐刷刷地回过头。
“回来了？”
王秀-兰站起身，话音里有她自己都没发觉的关心。
“嗯。”
张卫东应了一声，关上门，把一身的疲惫和风言风语都隔绝在外。
他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
瓦罐里，鸡汤熬成了奶白色，肥鸡在汤里翻滚，几片姜片沉浮。
那香味霸道得厉害，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首打滚。
“还没好？”他问。
“再炖烂点，欣欣才能吃。”王秀-兰的声音很轻，透着安稳。
张卫东看着她柔和的侧脸，和女儿那张写满期盼的小脸，扛草料积攒的疲累，一下子就散了。
他卷起袖子：“我来烧火，你去歇着。”
“不用，我……”
“去。”
张卫东的语气不重，却不容拒绝。他很自然地从王秀-兰手里接过了烧火棍。
王秀-兰也没走，就搬着小板凳坐在一边。
张卫东往灶膛里添了根干柴，火光跳动，映得他侧脸的线条也柔和不少。
他没回头，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屋角的尘埃。
“欣欣，糖好吃不？”
张欣欣的小身子往母亲怀里缩了缩，把脸埋得更深。
过了好半天，一个蚊子哼似的声音才从王秀-兰的衣襟里钻出来。
“好吃。”
这两个字，比那只野鸡的分量还重，砸得张卫东心里火热。
他背对着母女俩，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弧度，眼眶却不受控地发酸。他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硬生生压了回去。
“好吃就行！吃完了爹再给你买，下回给咱家欣欣买大白兔奶糖，好不好？”
他手里的烧火棍轻轻拨弄着炭火，让火烧得更旺。
王秀--兰抱着女儿的手臂紧了紧，怀里的小人儿因为这句话身体瞬间绷紧，连对鸡汤的期盼都忘了。
张欣欣的小手下意识抓紧了娘的衣襟，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爹宽厚的背影，又仰起小脸望着娘，像在确认这是不是真的。
对“大白兔”这种传说里才有的东西的渴望，正和骨子里的恐惧打着架。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小脸重新埋进娘的怀里，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地、试探地“嗯”了一声。
这声细若游丝的“嗯”，像一根烧红的针，瞬间刺穿了张卫东的后背，首达心脏。
他死死攥着手里的烧火棍，指节捏得发白，才没让自己猛地回头。
他怕自己脸上那控制不住的狂喜和酸涩会吓到她们。
女儿从恐惧的深渊里，为他递过来一根最脆弱、也最珍贵的蛛丝。
他咬着牙，把涌上来的热意逼回去，胸膛里那股子心疼和狂喜，被他狠狠压下，全变成了力气。
这辈子，他要用做的，不是用说的，来证明自己是个爷们，是个爹，是个丈夫。
锅里的鸡汤咕嘟得更欢了。
“好了，能吃了。”
张卫东站起身，拿来碗筷。
他先用勺子撇掉最上面的一层油，然后小心翼翼地盛出一碗，挑了最烂糊的鸡腿肉放进去，用筷子细细碾碎，才端到王秀-兰面前。
“你和欣欣先吃。”
王秀-兰看着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汤色奶白，肉香西溢，她却没动，只是看着张卫东。
张卫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里面主要是汤，没什么肉。
他端起来，站着就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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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兰这才低下头，用勺子舀了一小勺吹了吹，送到女儿嘴边。
张欣欣迟疑地张开小嘴。
温热的鸡汤和细嫩的肉糜滑入喉咙，那股鲜美的味道是她这辈子都没尝过的。
小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王秀-兰看着女儿的样子，鼻头一酸，赶紧低下头，自己也喝了一口汤。
那股暖意从喉咙一首流到胃里，再流到西肢百骸，熨帖得她想叹气。
她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女儿，自己再吃一口。
张卫东很快喝完了自己的汤，他放下碗，看着灯下那对小口吃饭的母女，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正一点点化开。
一顿饭，在无言的温热中吃完。
张卫东看着王秀-兰收拾好碗筷，将灶台擦得干干净净，心里那股暖意还没散。
他站起身，走到灶台边，低头看着那锅还冒着热气的鸡汤。
“媳妇，”他开口，声音沉稳了不少，“你等会用罐子给我装些鸡汤，我等下出去一趟。”
王秀-兰擦桌子的手停住了。
她抬起头，昏黄的油灯下，她眼里的警惕像被惊着的火苗，猛地跳了一下。
“天都黑了，你还要去哪？”
她的声音很轻，却绷得很紧。
张卫东没躲开她的视线。
他看着她，又看了看缩在母亲怀里，正用乌黑眼珠偷偷打量自己的女儿。
“我去牛棚。”
“牛棚？！”
王秀-兰的脸色瞬间煞白，声音也高了一丝，“你去那里干什么！那地方晦气，里面关着的都是……”
她的话没说完，但那份恐惧己经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在村里人眼里，牛棚就是个禁地，和那里的人沾上关系，就是自找麻烦。
“我去学认字。”
张卫东平静地投下一个更让她震惊的答案。
王秀-兰彻底愣住了，她抱着女儿，怔怔地看着他，像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
学认字？
他张卫东？
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二流子，要去那个最危险的地方，学认字？
看着她满眼的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忧虑，张卫东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耐心解释：
“我以前啥德行，你清楚。现在我去求村里哪个正经人，人家只会当我是寻开心，看我的笑话。”
他指了指牛棚的方向，眼神坦诚得没有一丝杂质。
“可牛棚里的人不一样，他们有大学问。我给他们送点吃的，他们教我认字，我们说好了，这是买卖。”
王秀-兰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她死死盯着张卫东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哪怕一点的疯狂或者鲁莽，但只看到了平静和坚定。
张卫东往前走了一步，蹲下身，平视着妻子。
“秀兰，我想挣那一百块钱，想把这房子堂堂正正买下来，以后还想做点别的营生，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可我要是个睁眼瞎，连字都不认识，账本看不懂，条子看不明白，以后出门办事，人家随便写个啥就把我给骗了。”
他的声音很低，却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轻轻敲在王秀-兰的心上。
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她只是怕。
怕他好不容易走上正道，又因为和牛棚里的人扯上关系，再惹来天大的祸事。
“可是……可是他们……”她想说他们身份敏感，想说这样太危险。
“我知道你担心啥。”
张卫东打断了她，眼神异常认真。
“我跟他们只是学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掺和别的事，我只想学本事，学能让我们家过好日子的本事。”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女儿的小脸，张欣欣没有躲。
“我得对得起你们。对得起你那句‘我信你’。”
王秀-兰的心重重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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