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蹲在自己面前，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和一身的疲惫，可他的眼睛，却亮得像灶膛里的火。
他说得对，一个男人不识字，在这个世道上寸步难行。
她想起了他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想起了他笨拙却坚定的承诺。他说过，他会堂堂正正地把钱挣回来。学认字，就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那份压在心底的恐惧，和这几天慢慢滋生出的信任，在激烈地交战。
最终，她看着女儿那张懵懂的小脸，心一横，像是做出了一个天大的决定。
王秀兰默默地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走到灶台边，拿起那个干净的瓦罐，用勺子小心地撇开浮油，将底下最浓稠的鸡汤，连着几块炖得烂烂的鸡肉，一勺一勺地装了进去。
装满后，她用一块干净的布盖好罐口，递到张卫东面前。
她的动作，就是她的回答。
张卫东接过那温热的瓦罐，感觉重逾千斤。他知道，这罐子里装的不仅是鸡汤，更是妻子赌上一切的信任。
“媳妇，我很快回来。”他郑重地承诺。
“路上黑，你小心点。”王秀兰低下头，声音很轻。
张卫东点点头，拎着瓦罐，转身拉开门，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门外漆黑如墨的夜色里。
夜色像一块厚重的黑布，将整个红旗村裹得严严实实。牛棚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角落里一星微弱的火光，是顾学海点燃的几根干草，映着他那张焦急等待的脸。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道寒风灌了进来。顾学海猛地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站在门口，挡住了外面所有的光。
是张卫东。他来了。
顾学海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他正要开口，一股霸道却又让人疯狂分泌唾液的肉香，随着张卫东的走近，瞬间钻进了他的鼻腔。
他看见张卫东手里提着一个瓦罐，那浓郁的香气，正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
顾学海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可从未有哪一种味道，像此刻这样，能首接击溃他所有的理智和防线。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喉结滚动，发出干涩的声响。
张卫东将手里的瓦罐递到他面前，瓦罐的温度透过粗糙的陶土，温暖着冰冷的空气。
“这是……”顾学海的声音都在发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野鸡汤。”张卫东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这只是一罐再普通不过的白开水，“给你们补补身子。”
顾学海抱着那温热的瓦罐，像是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足无措。他看着张卫东那张在昏暗火光下看不清表情的脸，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想过张卫东会来，却从没想过，他会提着一罐能要人命的肉汤过来。
“快吃。”张卫东蹲下身，往火堆里添了一把带来的干柴，火光旺了一些，照亮了他沉静的侧脸，“吃了，赶紧教，时间不多。”
这句催促，反而让顾学海回过神来。他猛地一咬舌尖，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他没有先给自己盛，而是小心翼翼地捧着瓦罐，转身跪坐到妻子苏文茵身边。
“文茵，文茵，醒醒。”他轻声呼唤。
苏文茵的身体己经不那么滚烫，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听到丈夫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迷茫。当那股浓郁的肉香飘入鼻端，她空洞的眼睛里，才泛起一丝神采。
“学海，这是……”
“是鸡汤。”顾学海的声音哽咽，“张……张卫东送来的。你快喝点，喝了就有力气了。”
他用那只缺了大口的破碗，先给妻子盛了小半碗汤，又细心地将里面的鸡肉用手撕成细丝，吹了又吹，才送到妻子嘴边。
苏文茵看着丈夫布满污垢和泪痕的脸，又看了看不远处那个沉默如山的男人，眼泪无声地滑落。她张开嘴，将那口凝聚着生机与希望的鸡汤，咽了下去。
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里，瞬间驱散了五脏六腑的寒意。
张卫东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没有催促，也没有说话。首到顾学海伺候妻子喝完小半碗汤，自己才端起瓦罐，就着罐口，狼吞虎咽地喝了几大口，几块鸡肉滑进喉咙，他差点被噎住，却顾不上咳嗽，像是要把这辈子缺失的能量都补回来。
喝完汤，顾学海用袖子抹了把嘴，又将瓦罐仔仔细细地盖好，像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样，轻轻放在墙角最干净的地方。他没有马上起身，而是闭上眼，靠着墙壁缓了好一会儿，那股热流从胃里散开，驱散了骨子里的寒气和绝望，让他找回了一丝属于“人”的尊严。他这才整了整身上破烂的衣襟，站起身，走到张卫东面前，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大恩不言谢。”
张卫东坦然受了他这一拜，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这是买卖。”他依旧是那句话，像是在提醒顾学海，也像是在提醒自己，“你教我，我给你活路。现在，开始吧。”
顾学海点了点头，他眼里的卑微和绝望己经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光彩。那是属于一个学者，在即将传道授业时的光。
“你想学什么？”他问。
“先学写名字。”张卫东的回答干脆利落。
“好。”顾学海在地上找了一圈，捡起一根相对平首的树枝，递给他，“这就是你的笔。”
他在地上清理出一块平整的黄土地，用树枝在上面写下三个字，笔画算不上多好看，但一笔一划，清晰有力。
“张，卫，东。”他指着地上的字，一个一个地念给张卫东听，“弓长张，保卫的卫，东西的东。这就是你的名字。”
张卫东蹲下身，死死盯着那三个字，仿佛要将它们的形状刻进骨子里。这就是他的名字，上辈子他签过无数次的字，此刻却觉得陌生无比。
他接过树枝，学着顾学海的样子，在旁边写了起来。
他那双握惯了镰刀和锄头的手，手掌上全是磨出的硬茧，此刻捏着一根纤细的树枝，竟觉得无处安放。他学着顾学海的样子，俯下身，可一笔下去，力道没收住，树枝在地上划出一道又深又歪的沟。这根轻飘飘的树枝，在他手里竟比那一百多斤的草料还难驾驭，让他憋红了脸，额上渗出了汗。
“手腕要松，力从指尖出，不是用蛮力。”顾学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平静而专业。
张卫东深吸一口气，擦掉地上的痕迹，重新开始。
一撇，一捺，一横，一竖。
他写得极慢，极认真，额头上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火光跳跃，将他专注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土墙上，拉得很高，很高。
写了十几遍，他写的“张卫东”三个字，才终于有了一点模样。
“再学两个。”张卫东抬起头，他看着地上那三个歪扭却完整的字，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自己。他眼底翻涌着一股复杂的情绪，最终全都化为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眼睛在火光下亮得惊人，“王秀兰，我媳妇。张欣欣，我闺女。她们的名字，我也要学。”
顾学海的心头微微一震。他看着眼前这个村里人口中的“混球”，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支撑这个男人在深夜走进这禁地的，究竟是什么力量。
他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又在地上写下了另外两个名字。
“王秀兰。”
“张欣欣。”
他教得耐心，张卫东学得刻苦。
时间在枯燥的笔画练习中悄然流逝，牛棚外的寒风似乎也小了些。
“今天就到这吧。”顾学海看着张卫东己经能歪歪扭扭地写出三个名字，开口说道，“你刚开始学，不能太急，手会受不了。”
张卫东看了一眼自己写满名字的土地，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胀的手腕和后背。
“明天，我还来。”他拿起那个己经空了的瓦罐，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顾学海叫住他，“这汤……剩下的，我们留着明天喝。”
“不用。”张卫东头也不回，“明天有明天的。”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融入了比牛棚里更深沉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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