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学海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一片写得歪七扭八的名字，许久没有动。他慢慢走回妻子身边，苏文茵己经睡着了，脸上带着一丝安详的血色。
他重新坐到火堆旁，拿起那根被张卫东用过的树枝，在自己面前的土地上，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张卫东”三个字。
张卫东推开门，一股夹杂着夜霜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火苗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王秀兰果然还没睡。
她就坐在炕沿边上，怀里抱着己经睡熟的女儿，身上披着那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一动不动，像一尊剪影。
听到门响，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缓缓抬起头，昏暗的灯光在她眼底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里面盛满了压抑不住的担忧。
“回来了。”她的声音很低，像怕惊醒怀里的孩子，又像怕惊动别的什么。
“嗯。”张卫东反手将门闩插好，把外面的寒夜彻底隔绝。
他将手里的空瓦罐放到灶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陶器碰撞声。
“没出事吧？”王秀兰看着他，终于问出了那句在心里盘旋了许久的话。
她怕，怕他被村里人看见，怕他跟牛棚里的人扯上关系，惹上天大的麻烦。那个地方，是能要人命的。
“能出什么事。”张卫东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碗凉透了的白水，仰头一口气喝干，喉咙里的燥热才被压下去几分。
他看着妻子那张写满不安的脸，心里明白，空口白话的保证，她一个字都不会信。
他没有多说，只是蹲下身，用手掌在满是浮土的地面上，擦出了一块相对干净的空地。然后，他从灶膛边捡起一根烧剩下、己经冷却的细长树枝。
王秀兰抱着女儿，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
张卫东握着那根树枝，就像握着顾学海教他时的那根一样。他回忆着那三个字的笔画和结构，手腕还有些僵硬，但眼神却异常专注。
他在地上，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下了三个字。
写完，他抬起头，看向王秀兰，用树枝指着地上的字：“这是我从顾先生那里学来的。”
王秀兰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引，落到地上。
那三个字，歪歪扭扭，像小孩子刚学写字的样子，但笔画清晰，能辨认出来。
张，卫，东。
王秀兰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她当然认得这三个字，这是她丈夫的名字，是她嫁的这个男人的名字。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是这个男人，亲手把它写在自己面前。
张卫东见她怔住，又在旁边，写下了另外两个名字。
王秀兰。
张欣欣。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笔画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当最后一笔落下，他指着“王秀兰”那三个字，抬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郑重。
“这是你的名字。”
王秀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抱着女儿，身体前倾，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三个属于她的字。她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有人这样郑重其事地，把她的名字写给她看。
那不是户口本上一个冷冰冰的符号，也不是什么文书上的一个代称。它就在那里，在昏黄的灯光下，在自家的土地上，带着一种奇特的、陌生的力量。
“王，”张卫东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响起，他学着顾学海的口气，解释道，“三横一竖的王。秀，是好看的意思。兰，是兰花的兰。”
王秀兰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上的字，又看看眼前这个蹲在地上的男人。
他身上还带着夜里的寒气，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可他的眼睛，却比油灯的火苗还要亮。
“来，”张卫东把手里的树枝递到她面前，“你试试。”
王秀兰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连连摇头：“我……我不会。我这手，是干粗活的，拿不了笔。”
她的手，只会握锄头，握镰刀，握搓衣板，怎么会写字呢。
“我教你。”张卫东的语气不容拒绝，他把树枝又往前递了递，“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以后欣欣问起来，你怎么教她？”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王秀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她看了一眼怀中熟睡的女儿，那张安详的小脸，给了她无穷的勇气。
她犹豫了很久，终于伸出那只布满薄茧的手，接过了那根细细的树枝。
树枝很轻，可她觉得有千斤重。作者“朵朵唯”推荐阅读《前世打死老婆，这辈子用命宠她》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她学着张卫东的样子，也蹲下身，对着地上那三个字，笨拙地比划起来。
第一笔就划歪了，那个“王”字，被她写得像个扭曲的叉。
王秀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窘迫地就要把手里的树枝扔掉。
“别急。”张卫东伸出手，却没有碰她，只是用自己的手指在她的笔画旁边，重新画了一遍，“先写一横，再写一横，然后是中间的一竖，最后再写下面的一横。你看，慢一点。”
他的声音很稳，很有耐心，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或者嘲笑。
王秀兰看着他示范的动作，咬了咬嘴唇，重新握紧了树枝。
她深吸一口气，再一次，照着他的指引，在地上写了起来。
一横。
又一横。
一竖。
最后，一横。
虽然依旧歪斜，但那己经是一个可以辨认的“王”字了。
王秀兰看着自己写下的字，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光芒，那是一种新奇的、陌生的、巨大的喜悦。
“对，就是这样。”张卫东轻声鼓励，“再写下一个，秀。”
夜深了。
门外的风还在呼啸，屋子里却安静得只能听见树枝划过土地的沙沙声，和两个人压得极低的呼吸声。
油灯的火苗静静地跳跃着，将一男一女两个蹲着的身影，和他们之间那片写满名字的土地，拉成了一副温暖而绵长的剪影。
夜色越来越深，油灯里的灯油己经耗去了小半。
王秀兰看着地上那个自己亲手写下的，依然歪歪扭扭的“王”字，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这感觉，比喝了鸡汤还要熨帖。
“媳妇，快睡吧，时间不早了。”张卫东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蹲麻了的腿脚，声音低沉而温和。
王秀兰“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那根当笔的树枝放到灶台上，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物件。她吹灭了油灯，屋子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两人摸着黑，脱掉外衣，先后躺上了炕。
新做的棉被厚实又温暖，隔绝了屋外的寒气。可躺在张卫东身边，王秀兰的身子还是不自觉地有些僵硬。虽然这几天他变了许多，但根植于骨子里的恐惧，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
黑暗中，张卫东翻了个身，面对着她。
“媳妇，”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能把我们不用的那床旧被子，给牛棚的那两个人吗？”
王秀兰的心提了一下。
张卫东似乎怕她不答应，急着解释：“那个教授他媳妇生病了，身上滚烫，牛棚里冷得像冰窖，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王秀兰打断了。
“你拿去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干脆，“我们现在有了一床新棉被，那床旧的留着也是占地方。”
黑暗中，张卫东久久没有说话他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他喉头动了动，胸口像是被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填满了，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谢谢你，媳妇。”
这句感谢，比白日里那句“我信你”还要让他心头发烫。他慢慢地凑过来，属于他的，带着一身疲惫却干净的气息笼罩了她。
王秀兰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身体下意识地绷得更紧了。
下一刻，一个温暖而结实的怀抱将她圈住。王秀兰浑身一僵，几乎要惊叫出声。可预想中的粗暴并没有来临，他只是静静地抱着她。
黑暗里，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就在咫尺之间，能听到她因紧张而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他没有动，只是用这份安静，让她感受自己的存在。他低下头，凭着感觉，笨拙而又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唇印在了她的唇上。
那是一个很轻的吻，带着一丝干裂的粗糙，却没有一丝酒气，只有一股淡淡的，属于他自身的味道。
王秀兰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起初是害怕，是身体本能的抗拒。可那个吻只是轻轻贴着，没有更进一步的侵犯。那份压抑的、克制的温柔，顺着相贴的唇瓣，一点点传来。她紧绷的身体，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放松了一丝。
就在王秀兰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张卫东却突然放开了她。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温热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脸颊。“天冷，你快睡。”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却比平时更沙哑，“那边等着用，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才翻身下炕，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衣服，抱起墙角那床叠放着的旧棉被，拉开门闩，又迅速关上。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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