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东拉着王秀兰的手就往外走，那股子急切劲儿，仿佛慢一步那院子就会长腿跑了。
“哎，当家的，你慢点！”王秀兰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漾开了笑，那是一种夹杂着不敢置信和巨大惊喜的笑意。
她甩开张卫东的手，转身快步跑回屋里，在炕头的枕头底下，小心翼翼地摸出那个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钱。那一百块钱，她这几天捂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摸一摸才安心。
她抱起床上还有些迷糊的欣欣，把钱紧紧攥在手心，这才快步跟上张卫东。
“爹，娘，去哪？”欣欣趴在王秀兰的肩膀上，小声问道。
王秀兰低下头，用脸颊蹭了蹭女儿冰凉的小脸，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快和温柔：“欣欣，爹带我们去买新家，一个我们自己的家。”
一家三口，步履匆匆地朝着村委会大院走去。一路上，张卫东那股子抑制不住的兴奋劲儿，引来了不少村民好奇的目光。
当他们再次出现在村委会大院时，王振山和刘局长己经准备上车离开。李建国正站在院子中央，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燃的旱烟，像是在等他们。
看到张卫东一家，李建国那张板着的脸没什么变化，只是目光在王秀兰怀里抱着的欣欣身上停顿了一瞬，又落在了她紧紧攥着钱的手上。
王秀兰抱着孩子，走到李建国面前，有些紧张，也有些激动。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叠还带着体温的钱，用双手递了过去。
“大队长，这是一百块钱，您数数。”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
李建国没有立刻去接，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张卫东，沉声问道：“张卫东，你想清楚了？这钱拿出来，你们家可就真的一分不剩了。家里的嚼用，都想好了？”
张卫东迎着他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语气坚定得像砸在地上的石头：“大队长，我想清楚了。钱没了可以再挣，家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李建国沉默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十几秒，才终于伸出那只粗糙的大手，接过了王秀兰递来的钱。他没有数，只是将钱对折了一下，揣进了上衣口袋里。
“跟我来。”他丢下三个字，转身朝里屋走去。
张卫东和王秀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喜，连忙抱着孩子跟了进去。
里屋，李建国从一个上了锁的旧木柜里，翻出了一本己经泛黄的账本和一张同样陈旧的、写着“房产归属证明”的纸。他戴上老花镜，在账本上找到“张德才（绝户）”那一栏，用笔记下，然后将那张证明铺平在桌上，拧开墨水瓶，拿起那支熟悉的英雄牌钢笔蘸了蘸墨水。
笔尖悬在纸上，正要落下。
“大队长！”
张卫东的声音突然响起，不大，却异常清晰。
李建国的手一顿，墨水在笔尖上凝聚成一滴，摇摇欲坠。他抬起头，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烦：“又怎么了？钱都交了，你小子还想反悔不成？”
王秀兰也紧张地看着张卫东，不明白他为什么又叫住大队长。
张卫东迎着李建国审视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的话。
“大队长，这名字……能不能写我媳妇的？”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窗外寒风刮过树梢的呜咽声。
王秀兰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双总是带着惊惶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茫然和震惊。
李建国握着钢笔的手僵在半空，他那张古铜色的脸沉了下来，眼神变得锐利无比，仿佛要将张卫东看穿。
“胡闹！”他低声呵斥道，声音里是压不住的火气，“张卫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自古以来，家产田地，哪有写在女人名下的道理！你这是什么规矩？”
这声呵斥，让王秀兰瞬间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她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拽了拽张卫东的衣角，声音发颤。
“当家的，你别瞎说！这……这不行的！快跟大队长说，写你的名字，写你的！”
把房子写在她的名下？她连想都不敢想！这要是传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张卫东却反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坚定而有力。他没有理会妻子的惊慌，只是看着李建国，目光没有丝毫退缩，语气反而比刚才更加平静。
“大队长，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是，我想给我媳妇闺女一个安稳。她们娘俩跟着我，吃了太多苦，担了太多惊，受了太多怕。”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句句都像砸在王秀兰的心上，也砸在李建国的心上。
“这房子，写在她的名下，就是给她一个定心丸。让她知道，不管以后我张卫东怎么样，这个家，是她的，是谁也抢不走的。”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再者，大队长，您也清楚我老张家那点事。这房契要是落在我名下，就等于给了我娘他们一个由头来闹。我不想因为这天大的好事，反倒让我媳妇天天受气。可这房契是她王秀兰的，那就是她王秀兰的私产，跟我张家没半点关系，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我不想再让她受半点委屈了。”
这番话，朴实，首白，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李建国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他是一个村的大队长，处理过多少家长里短、鸡飞狗跳的破事？张家那点事，他怎么会不清楚。陈玉兰的撒泼，张卫国的自私，他都看在眼里。张卫东的这番考量，不是什么情情爱爱，而是最现实，最能解决问题的方法。
李建国沉默了。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从张卫东那张写满坚定和恳切的脸上，缓缓移到了王秀兰的脸上。
王秀兰己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她死死咬着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砸。她看着自己的男人，这个曾经让她怕到骨子里的男人，此刻正像一座山一样，挡在她和所有风雨的前面。她心里那座冰封了多年的山，正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轰然崩塌。
李建国又看了一眼被王秀兰抱在怀里，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胆怯地看着这一切的张欣欣。他脑子里闪过村里多少因为家产闹得鸡飞狗跳的破事，再想到陈玉兰那撒泼的劲头，心里不禁叹了口气。
这小子，看着胡闹，却把事想到了根子上，省了队里日后多少麻烦。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胸中那些陈旧的规矩和道理都吐出去。
他把那支悬了半天的钢笔，往桌上重重一顿。
“你小子……花样就是多！”
他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却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水，头也不抬地问王秀兰：“叫什么名字？哪几个字？”
王秀兰浑身一颤，像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张卫东在她手心捏了一下，她才带着浓重的鼻音，声音发抖地回答：“王……王秀兰。国王的王，秀才的秀，兰花的兰。”
李建国不再多言，手里的钢笔在陈旧的纸张上稳稳落下。
“沙沙沙……”
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秀，兰。
三个字，写得端端正正，力透纸背。
写完，李建国把笔一放，从抽屉里拿出红色的印泥盒子，打开，推到王秀兰面前。
“按手印吧。”他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却再没有了之前的火气。
王秀兰看着那鲜红的印泥，手抖得不成样子。
张卫东走上前，握住她的手，用自己的大拇指，轻轻地、温柔地帮她抹上印泥。然后，他牵着她的手，在那三个字的下面，郑重地按了下去。
一个清晰的、红色的指印，烙在了那张薄薄的纸上。
也烙在了王秀兰的心里。
李建国拿起那张纸，吹了吹上面的墨迹，又从账本上撕下一张收据，刷刷写好，一并递给了张卫东。
“拿好了，这是你们家的房契，这是队里开的收据。以后，那院子就是你们的了。”
张卫东双手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小心翼翼地递到王秀兰面前。
“秀兰，你收着。”
王秀兰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了那张属于她的房契。纸张的边缘有些粗糙，上面的墨迹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她看着上面的三个字，看着那个红色的指印，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
她有家了。
一个真真正正，属于她自己的家。
一家三口走出村委会大院的时候，冬日的太阳正好升到了半空，金色的阳光驱散了清晨的寒意，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张卫东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又大又稳。
王秀兰抱着女儿，紧紧跟在后面。她把那张房契贴身放好，只觉得那块地方，烫得像揣了个小火炉。她抬起头，看着前面那个高大而坚实的背影，那双总是盛满悲苦和恐惧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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