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国憋着一肚子邪火，脚下生风，大步流星地穿过村子。
那张脸涨得跟猪肝一个色，路上碰见他的小孩都吓得赶紧躲进自家院里。
他走到村委会大院前，抬腿就是一脚。
“哐！”
虚掩的木门被他硬生生踹开，撞在墙上，又弹了回来。
屋里，李建国正坐在桌子后头，戴着老花镜，就着窗口透进来的光，一笔一划地在账本上写着什么。
听到这声巨响，他手里的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划出一道墨印。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平静无波，就这么看着闯进来的张卫国。
“大队长！”
张卫国三两步冲到桌前，双手“啪”地撑在桌面上，整个身子都压了过去，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问出来的。
“我问你个事儿！”
李建国没被他这副要吃人的架势吓住。
他慢条斯理地摘下老花镜，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布，仔仔细细地擦了擦镜片，才重新抬眼看他。
“什么事，至于把队里的门给踹了？”
一句话，把张卫国噎得脸上的横肉都抽搐了几下。
他强压着火，开门见山：“我听说，我那个弟弟张卫东，把村西头张绝户那院子给买了？”
“没错。”
李建国回答得干脆利落，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这俩字就像是火上浇油，张卫国的火气“噌”地一下又窜了三尺高。
“他哪来的一百块钱？大队长，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那钱是不是他从家里偷的，你问清楚没有？”
李建国把擦干净的眼镜放回桌上，身子往后一靠，双手交叉搁在肚子上，看张卫国的样子，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娃。
“张卫国，我是红旗村的大队长，不是派出所的。我只管队里的公产怎么卖，卖给谁。他张卫东能把钱拍在桌上，队里把房子卖给他，手续齐全，钱货两清。至于他的钱是哪来的，那是你们老张家的家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这番话不软不硬，把张卫国后面的话全堵死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在钱的来路上纠缠，眼前这个老狐狸根本不会搭理他。
他吸了口气，问出了那个让他感觉脸上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的问题。
“那房契呢？我听说……听说那房契上，写的是王秀兰的名字？！”
他死死地盯着李建国，想从那张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的心虚。
可李建国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嗯。”
这一个字，像一桶滚油，瞬间浇在了张卫国的火头上。
“胡闹！”
张卫国再也绷不住了，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震得搪瓷缸子都跳了起来。
“这简首就是胡闹！大队长，你也是个男人，你怎么能答应这种荒唐事？自古以来，哪有家产写在女人名下的道理？他张卫东是我弟弟，是我们老张家的人！他买的房子，那就是我们老张家的产业！你把名字写成王秀兰，安的是什么心？你这不是明摆着让他把我们张家的东西，往她王家倒腾吗？！”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得老远，他觉得这己经不是丢脸了，这是有人在挖他们老张家的根！
李建国终于放下了搪瓷缸子，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寒光一闪。
“张卫国。”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张卫国心口。
“你给我听清楚了。”
“第一，那院子，以前是队里的公产。现在，张卫东花钱买了，就是他的私产。他爱给谁，就给谁，那是他的自由。”
“第二，王秀兰是他张卫东明媒正娶的媳妇，是你们老张家户口本上的人。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外人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李建国的身子微微前倾，那股子在死人堆里爬出来才有的煞气，毫无保留地压向张卫国。
“他张卫东，本人，亲自到我面前，提出要求，要把房契写在他媳妇名下。我这个大队长，给他办了。怎么，你有意见？”
张卫国被这股气势压得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可心里的憋屈和愤怒让他脖子一梗。
“我当然有意见！他是我弟弟，我是他大哥！长兄如父！这事他没跟我商量，就是不合规矩！我不同意！”
“长兄如父？”
李建国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那他以前被你娘指着鼻子骂，被你媳妇挤兑，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你这个‘长兄’在哪儿？他媳妇闺女大冬天连件厚实衣裳都没有，冻得首哆嗦的时候，你这个‘长兄’又在哪儿？”
“现在，他自己有本事了，想给自己媳妇闺女一个窝，你这个‘长兄’倒跳出来了？张卫国，你想管你弟弟，行啊。你先摸着自个儿的良心问问，你配吗！”
这几句话，字字如刀，刀刀见血，把他那点“长兄”的脸面，撕了个稀巴烂，扔在地上还用脚狠狠碾了几下。
张卫国的脸瞬间涨成了紫茄子，他指着李建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
“我什么我？”
李建国站了起来，他比张卫国高了半个头，就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房契立了，手印按了，在我这儿备了案。从现在起，那座院子，户主就是王秀兰。天王老子来了，也改不了！”
“你这么干，我们老张家非得闹翻天！我娘不会善罢甘休的！”张卫国见讲理讲不过，开始撂狠话。
“那是你们的家事。”
李建国又恢复了那副不咸不淡的腔调，他走到门口，捡起被张卫国踹得变了形的门轴，掂了掂。
“你们关起门来，怎么闹，我不管。”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锋利。
“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那院子现在是王秀兰的家。要是有人敢上门去闹事，去抢东西，甚至动手打人，那就不是家事了。那是上门寻衅滋事，破坏村民财产安全！到时候，就别怪我李建国不念乡亲情分，公事公办！”
他把那截坏掉的门轴，“当啷”一声，重重扔在张卫国脚下。
“这个门，队里出钱修。但是张卫国，你给我记住了，红旗村，有红旗村的规矩。我的规矩，比你那个‘长兄如父’的规矩，大！”
张卫国看着脚下那截冰冷的铁器，又看看李建国那张不容置疑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脑门。
他知道，李建国这是铁了心要护着张卫东那个混账东西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得很！”
说完，他猛地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村委会大院，那背影，写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屈辱。
李建国看着他跑远的背影，眼神复杂。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重新走回桌边，拿起那支英雄牌钢笔，在账本上，“张德才（绝户）”那一栏后面，重重地画上了一个圈。
红旗村，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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