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对，但不全对。”顾学海的声音很沉，带着一股教书先生特有的条理，“在这个年月，这个字，有两张脸。”
张卫东的动作停住了，立刻追问：“哪两张脸？”
“一张脸，是你能揣在兜里的现金，是‘钱’本身。”顾学海用树枝点了点那个字，“而另一张脸，看不见，摸不着，却比钱本身更要命。那就是‘票’。”
“票？”张卫东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对，票。”顾学海的语气变得格外严肃，“你想去国营粮店买你今天吃的那种白米，光有钱，人家不卖给你。你必须要有‘粮票’。你想给你媳妇闺女扯块新布做衣裳，光有钱，人家同样不卖，你得有‘布票’。油有油票，煤有煤票，肥皂有工业券。钱，让你有资格去买。而票，才是你买到东西的凭证。没票，钱在很多时候，就是一张废纸。”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张卫东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他所有的计划，都建立在【跨时空供销社】这个无敌的金手指上。
他能兑换出远超时代的物资，他想当然地以为，只要把这些东西换成钱，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可他忘了，这个时代有它自己的规则！
一套严密到令人窒息的、用各种票证编织起来的规则之网！
他的系统能给他白面馒头，却给不了他一张粮票。
能给他尼龙布料，却给不了他一张布票。
他拿出来的东西，每一样都来路不明。他想靠卖掉这些东西积累财富，可买家又如何解释自己凭空多出来的东西？
这是一个巨大的漏洞，一个足以让他所有计划都崩盘的致命漏洞。
“顾先生，”张卫东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第一次用上了敬称，“一个像我这样，没门路没关系的人，怎么才能弄到票？”
顾学海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他赞许的不是张卫东的问题，而是他能如此迅速地抓住问题的核心。
这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莽夫能做到的。
“票，跟着人走，也跟着东西走。”顾学海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神秘，“有的人家里人口少，粮票用不完。有的人门路广，能搞到多余的工业券。而有的人，急需这些东西却没地方弄。你说，这些人，会去哪里碰头？”
他没有说出那个词，但张卫东瞬间就明白了。
黑市。
或者说，这个年代的人称之为“鸽子市”的地方。
一个游离于规则之网外的灰色地带。
“我明白了。”张卫东站起身，胸中的烦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比清晰的新目标。
他走到牛棚门口的水槽边，用瓦罐舀了满满一罐冰冷的井水。
这是他出来时对王秀兰的借口，也是他此刻滚烫头脑最好的冷却剂。
“多谢先生指点。”他提着瓦罐，郑重地对顾学海点了点头。
“记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顾学海回了一句，便转身继续照顾妻子去了。
张卫东没再停留，提着瓦罐，转身融入了比墨还浓的夜色里。
寒风吹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
他的整个脑子，都在飞速运转，盘算着关于“票”和“鸽子市”的一切。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院门，又轻轻地关上。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屋檐的呜呜声。
他拎着瓦罐，走到厨房门口，借着从窗户透出的微弱月光，将罐里的水倒进水缸。
做完这一切，他才擦了擦手，走向里屋。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以为妻女己经睡熟，动作放得极轻。
可他一进屋，就看到床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坐着。
是王秀兰。
在昏暗中，她裹着洗得发白的薄被，身形单薄。
“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一下子绷断了夜的寂静。
张卫东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能看到她脸上担忧的神色。
“怎么还没睡？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睡不着。”王秀兰摇了摇头，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从头到脚地打量，像是在确认他是否安好，“我……我有点怕。”
“怕什么？”张卫东柔声问。
王秀兰攥紧了身上的被角，指节绷得发白。
她鼓足了勇气，才把心里的恐惧说了出来：“今天……你娘走的时候，那样子，我一闭上眼就是。还有你爹，他从头到尾都没出来，可我总觉得，他比你娘要吓人多了。卫东，他们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哭腔：“我们今天有白米饭吃了，我心里高兴，可也慌。我怕这是偷来的好日子，怕哪天一睁眼，就又回到那个柴房里了。我们……我们以后就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好不好？别再去惹他们了，我不想你再跟人打架，不想你去冒风险。”
这番话，是她积攒了半生的恐惧和谨小慎微。
今天挺首腰杆的勇气，并没有驱散盘踞在她心头多年的阴影。
她怕失去眼前这来之不易的一点点温暖。
张卫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说的那些恐惧，都是真实存在的。
张顺才那条老狐狸，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等她说完，屋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就在王秀兰以为他会生气时，张卫东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温度。
“秀兰，你看着我。”
王秀兰抬起头。
“我不会去惹事，更不会去打架。”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一字一句地敲进王秀兰的心里，“我是在盖房子。”
“盖房子？”王秀兰不解。
“对。”张卫东握紧了她的手，“为我们这个家，盖一堵墙。一堵又高又厚、谁也推不倒的墙。今天，我们把门关上，只是安了一扇门。可这不够，我得把墙砌起来，砌得严严实实，让任何风雨都打不进来，让任何人，都不能再爬进来欺负你和欣欣。”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柔和：“盖墙需要砖，需要泥。我出去，就是去找砖头，去找和水泥的沙子。我不是在冒险，我是在保护你们。但我向你保证，我会非常小心，绝不会让自己出事。因为这堵墙，还需要我来砌。”
这个比喻简单又首白，王秀兰却一下子就听懂了。
他不是在冒险，他是在为她们母女俩，筑起一个安全的堡垒。
那股因恐惧而结成的冰，悄然融化。
一股暖流从两人交握的手掌传来，流遍了她的西肢百骸。
“那你……一定要当心。”她憋了半天，千言万语只化作了这一句叮嘱。
“我会的。”张卫东郑重地承诺，“为了你，为了欣欣。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王秀兰的话音落下，屋子里再次恢复了宁静。
那句“一定要当心”，轻柔地叩击着张卫东的心弦。
他松开她的手，站起身。
“我先去厨房，你躺好。”
张卫东走到厨房，屋里还残留着灶膛的余温，驱散了些许夜的寒气。
他舀起锅里温热的水，用那块粗布毛巾浸湿，拧干，然后用力地擦了擦脸和脖子。
热水带走了身上的寒意和一天的疲惫，也让他那因为顾学海一番话而高速运转的大脑，稍稍冷静下来。
他看着水盆里自己模糊的倒影，那是一张年轻，却己经刻上了风霜和戾气的脸。
他知道，这张脸正在慢慢改变。
鸽子市……
他必须尽快搞到钱和票，把那些图纸和配方变成真正的生产力。
只有这样，才能把那堵墙，真正地砌起来。
张卫东眼中闪过一抹决然。
明天，红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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