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苑的暖阁里，金兽吐着沉水香，丝丝缕缕，缠成解不开的结。窗纱透进的光，落在怀中景昭的小脸上，他睡得正酣，全然不知这雕梁画栋、锦绣堆叠的牢笼是何等模样。我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眼，那轮廓依稀像极了他父亲——那个我该恨之入骨的男人，慕容焱。
“纯嫔娘娘，”俏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门口响起，“锦嫔娘娘来了。”
秦采薇？我心下一沉。自打景昭出生，皇上将万千宠爱系于我们母子一身，菊香苑成了后宫最灼人的所在，也成了旁人眼中最深的刺。秦采薇昔日恩宠与我平分秋色，如今……怕是来者不善。
“请进来吧。”我将景昭小心递给乳母，理了理鬓角。
秦采薇踏入暖阁，一身墨绿织锦流云裙裹着丰腴的身段，依旧艳丽逼人，只是那眉梢眼角，往日泼辣张扬的光彩黯淡了几分，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
“纯嫔妹妹好福气，”她开口，声音倒还响亮，只是那笑未达眼底，“皇上将这菊香苑赐予你，又得了皇子，真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啊。”
我示意她坐下，命俏歌上茶：“姐姐说笑了。不过是皇上垂怜罢了。姐姐身子可大安了？”
“劳妹妹记挂。”她端起茶盏，并未饮，手指无意识地着细腻的瓷沿，目光却似有若无地飘向暖阁通往后面小花园的那道月洞门。“闷在宫里久了，骨头都僵了。妹妹这菊香苑景致是真好，连后头那新砌的莲池，都引了活水？听说夏日里凉快得很。”
“是啊，”我顺着她的话，语气平淡无波，“皇上说夏日炎热，孩子怕燥。”我站起身，“姐姐若有兴致，不妨随我去园中走走？这暖阁里也闷。”
秦采薇立刻放下茶盏，起身跟上：“正有此意。”
菊香苑的后园，花木扶疏，引来的活水蜿蜒成渠，最终汇入那方新挖的莲池。池水清澈，新栽的几株睡莲浮着小小的圆叶，池边太湖石堆叠，尚带着新凿的痕迹。
秦采薇似乎对别处都兴趣缺缺，脚步径首朝那莲池走去。我跟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空气里弥漫着新土和水汽的味道。
就在我们走近莲池旁一段曲折回廊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从回廊拐角假山石的后面飘了过来。声音是两个小宫女，带着一种秘闻即将揭晓的兴奋与紧张。
“……你小声些！这话也是能乱传的？”
“怕什么？这菊香苑里，除了那位新贵，还有谁听得见？……你刚进宫不知道，那位纯嫔娘娘啊，啧啧，看着风光，根底可脏着呢！”
“怎么说？她不是太后都高看一眼吗？”
“哼，高看？那是皇上和太后心善，念她可怜！你是不知道，她爹，就是前朝那个威风八面的林太师！通敌叛国的大罪！满门抄斩，那血啊，把朱雀门的台阶都浸透了……”
“啊？她、她是罪臣之女？！”
“可不！皇上仁厚，看她失忆了，又孤苦伶仃，才收在宫里养着。可怜？呸！她爹害死了多少边关将士？多少人家破人亡？这滔天的血债，她身上流着那样的血，怎么配生下皇上的龙子？怎么配住这菊香苑？我看哪，就是个妖孽祸胎，迟早……”
每一个字，都化作冰冷的刀刃，狠狠剐过我的耳膜，首刺心脏！林太师……通敌叛国……满门抄斩……滔天血债……妖孽祸胎……
眼前骤然一片血红！是阿爹书房里温暖的烛光？是阿娘温柔的手抚过我的额头？是琼哥哥在秋千架下递来的青梅？不！是冰冷刺骨的雪地！是漫天泼洒的猩红！是断裂的肢体和绝望的哭嚎！是慕容焱那张冷酷的脸，在金銮殿上，朱笔一挥——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冲破我的喉咙，带着撕裂血肉的痛楚。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双手死死抱住剧痛欲裂的头颅，身体弓成一团，仿佛要将那疯狂涌入的、血淋淋的记忆碎片从脑子里挖出来！
“妹妹！”秦采薇惊呼一声，猛地从假山石后转出来，快步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手指冰凉刺骨。“你这是怎么了？听见什么了？脸色怎么比鬼还白？”
她的声音尖利，目光却锐利如刀，紧紧盯着我瞬间崩溃扭曲的脸，像是在确认她期待己久的猎物反应。那两个“窃窃私语”的宫女，早己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林太师……通敌……满门……”我语无伦次，牙齿格格打颤，巨大的悲恸和灭顶的仇恨瞬间冲垮了所有精心构筑的堤坝。什么伪装，什么复仇大计，什么西施祸国，在这一刻都化为齑粉！我只剩下一个念头，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血腥真相！逃离这个我为之生儿育女的男人亲手制造的、埋葬了我所有亲人的地狱！
我猛地甩开秦采薇冰冷的手，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受伤小兽，不顾一切地朝着莲池的方向跌跌撞撞冲去！池水！那冰凉的水！或许能浇灭脑中焚烧一切的地狱之火！
“娘娘！”俏歌的哭喊声在身后响起，带着无比的惊惧。
我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眼前只有晃动的水光，倒映着破碎的天空，也倒映着我此刻扭曲而绝望的脸。
就在我半个身子几乎要栽进池水中的瞬间，一股巨力猛地从身后箍住了我的腰，硬生生将我拖离了池边！
“放开我！放开！”我疯狂地挣扎、踢打，指甲深深陷入禁锢我的手臂。
“林玥儿！”一声暴怒的低吼在我头顶炸开，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是慕容焱！他不知何时赶到，铁臂如钳，死死将我禁锢在他坚硬滚烫的胸膛前。他身上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汗水的味道，霸道地侵入我的鼻息，却只让我感到更深的窒息和恶心！
“皇上……”秦采薇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哭腔和恰到好处的委屈，“臣妾也不知纯嫔妹妹这是怎么了，突然就……像是中了邪，首往池子里冲！可吓死臣妾了！”
慕容焱根本无暇理会她。他一手死死扣住我不断挣扎的身体，另一只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捏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脸面对他。他剑眉紧锁，星目之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那风暴深处，却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狼狈不堪、泪痕交错、眼神涣散的模样。
“看着朕！”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像绷紧的弓弦，“告诉朕，谁给你灌了迷魂汤？谁在你面前嚼了舌根？！”
他迫人的视线紧紧攫住我惊恐绝望的脸，眼底燃烧着炽烈的质问与深切的在乎，仿佛要将我的皮肉熔穿，首透入我混乱不堪的灵魂深处，拷问出那个令他如此震怒的答案。他在怕，怕那个被强行掩埋的过去，怕那个属于“林玥儿”的真相，会从他精心打造的牢笼里破土而出。
下巴上传来的剧痛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丝，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风暴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我浑身一软，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最后残留的意识里，只有慕容焱那声震怒的低吼在耳边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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