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采薇的血，终究没能染透紫玉轩的青砖。
不过三日，那根蟠龙金柱上刺目的猩红便被内侍监用特制的香膏与清水，一遍遍擦洗得无影无踪。连空气里那股子甜腻的血腥气，也被更浓郁的沉水香驱散。宫里照旧是锦绣堆叠，笑语晏晏，仿佛那场惨烈的撞柱，连同那个女子临死前穿透宫墙的呐喊——“宁做风流鬼，不当提线偶”——都只是我惊悸过度生出的幻梦。
可我知道不是。
那声音夜夜在我枕边回响，带着秦采薇最后灼人的目光，烧得我心头一片焦枯的荒凉。这金玉牢笼，吃人不见血。慕容焱的补偿来得汹涌而具体——流水般的珍玩古器、江南新贡的缭绫、整匣的南海珍珠……菊香苑的库房几乎塞不下。他晋了我的位份，纯妃。纯，多么讽刺的字眼。我面上谢恩，眼底却结着化不开的寒冰。
“娘娘，您看这匹云霞锦，”俏歌捧着一匹流光溢彩的料子进来，声音带着刻意的轻快，“内务府刚送来的，说是只有三匹，皇后娘娘那儿都还没见着影儿呢。给您裁件新冬装可好？”
我斜倚在铺着的贵妃榻上，指尖捻着一颗鸽卵大的东珠，冰凉的触感首透心底。窗外，菊香苑新挖的莲池水波荡漾。
“收着吧。”我声音倦怠，随手将珠子丢回紫檀匣里，发出沉闷的磕碰声，“再好的东西，堆在这里，不过死物。”我抬眼看向俏歌，她脸上强撑的笑容僵了一下。我扯了扯嘴角，指向旁边小几上一碟几乎未动的金丝燕窝，“赏你了。”
俏歌默默放下云霞锦，端起那碟价值不菲的补品，低声道：“娘娘，您好歹用些……小皇子看着呢。”
景昭正被乳母抱在怀里，咿咿呀呀地玩着一个精巧的赤金镶宝石的九连环。孩子纯净无垢的笑脸，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我死水般的心底漾开一丝涟漪，旋即被更深的痛楚淹没。这是仇人的血脉，也是我的骨肉。每一次他软糯地唤我“娘亲”，都像一把钝刀在心上反复切割。
“抱下去吧，”我闭上眼，挥挥手，“本宫乏了。”
殿内重归寂静。我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榻边小几上冰冷的螺钿镶嵌，秦采薇最后那句质问又在耳边炸开——“恨你的何止我一人！” 恨我的……是谁？慧妃那张冷艳阴沉的脸倏然浮现。俏歌说过，秦采薇生前，与慧妃走得很近。莲池边那场精心策划的“偶遇”，那些诛心之言，背后若无人指点，秦采薇一个失宠的美人，如何能驱使宫女在我必经之地“闲谈”？
“来人。”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
一个伶俐的小太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珠帘外。
“去，”我的目光落向窗外琼华宫的方向，声音平淡无波，“告诉内务府，本宫觉得这菊香苑太素净了。着他们寻些稀罕的活物来，不拘是能言的鹦鹉，还是机灵的猫犬。要……慧妃娘娘宫里那种雪狮子猫的模样最好，毛色务必要纯白，一根杂毛也不能有。”
小太监愣了一下，显然没明白这没头没尾的吩咐和慧妃的猫有何关联，但还是恭敬地应了：“奴才遵旨。”
打草，才能惊蛇。我要看看，那条盘踞在碧梧苑的毒蛇，会不会因此吐信。
几日后，菊香苑果然多了几只雪团似的猫儿，喵呜叫着在铺着波斯地毯的殿内追逐嬉戏。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该传的地方。然而碧梧苑那边，静得像一潭死水。慧妃甚至遣人送来一对上好的翡翠猫眼石，说是给小玩意镶项圈正合适。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这沉得住气，反而更显其深不可测。
就在这压抑的平静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递来了投名状。
那日午后，我正看着乳母给景昭试戴新打制的赤金长命锁，殿外通传：“张婕妤求见。”
张美玉？她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的笑，作者“慕容袅袅”推荐阅读《烬玉香：深宫误》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珠翠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给纯妃娘娘请安！”她作势要行礼，被我抬手虚扶住了。
“不必多礼。”我示意她坐下，目光扫过她精心修饰却难掩憔悴的脸。她父亲不过是个从六品小官，她能在皇后眼皮底下怀上龙胎并晋位婕妤，手段可见一斑。只是如今我盛宠独绝，皇后自身难保。
“谢娘娘体恤！”张美玉坐定，接过俏歌奉上的茶，却不饮，只拿帕子沾了沾唇角，眼神闪烁，压低了声音，“娘娘，嫔妾……嫔妾有件要紧事，思来想去，只能来禀告您。”
“哦？”我端起自己的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何事如此要紧？”
她凑近了些，一股浓郁的脂粉香袭来：“是关于……秦采薇的事。”她眼中闪过一丝刻毒的恨意，“她死有余辜！只是……嫔妾总觉得，她死前那话，说得蹊跷。”
我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什么话？”
“就是那句‘恨你的何止我一人’！”张美玉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秘闻分享的兴奋，“嫔妾当时就在紫玉轩外头，听得真真儿的！她喊完这句，才撞的柱子！娘娘您想，她一个失宠禁足的，哪来那么大本事算计您？背后肯定有人！”
我垂眸看着茶盏里浮沉的茶叶：“你的意思是？”
“嫔妾不敢妄言，”她立刻撇清，话锋却转得飞快，“只是……嫔妾前些日子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出来时，在福阳宫后头的夹道里，无意中……听见慧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春莺跟个小太监嘀咕……”她顿了顿，偷眼觑着我的脸色，“春莺说什么‘锦嫔真是蠢透了，娘娘不过递了个话头，她就真敢去撞纯妃娘娘的刀口’，还说……‘可惜了，没撞死，倒把自己折进去了’……”
慧妃！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果然是她！像一条阴冷的毒蛇，躲在暗处，轻轻一拨，便借秦采薇这把钝刀，狠狠扎向我！若非慕容焱来得及时……若非我强撑着演下去……此刻躺在冰冷棺椁里的，恐怕就不止秦采薇了！
我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发白，指节泛青。殿内一时静得可怕，只有景昭拨弄金锁发出的细微声响。
张美玉被这沉默弄得有些不安，讪讪地补充道：“嫔妾……嫔妾就是觉得，这事儿透着古怪，想着娘娘您……您心里也得有个数。慧妃娘娘……心思深着呢。”
我缓缓放下茶盏，杯底磕在紫檀小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抬眼看向张美玉时，脸上己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张婕妤有心了。这等捕风捉影的话，本宫听听也就罢了。”我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她脸上上，“你刚生产没多久，身子亏虚，更要紧的是安心养身体。本宫库里有支百年的老山参，最是补气养血，待会儿让俏歌给你送去。”
张美玉的眼睛瞬间亮了，脸上堆满了感激：“谢娘娘恩典！谢娘娘恩典！嫔妾……嫔妾定当铭记娘娘恩德！”她所求的，不过是在这风雨飘摇的后宫，为自己和孩儿寻一处暂时的避风港。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张美玉，我独自站在窗边。灰暗的天光下，那几只雪白的猫儿蜷在铺了锦垫的角落，慵懒地舔着爪子。慧妃……我咀嚼着这个名字，心底的杀意如冰层下的暗流，汹涌澎湃。她递了刀，害我险些万劫不复，更让秦采薇那声控诉成了扎进我心底的刺。这笔债，得用血来偿。我吩咐俏歌：“告诉咱们在碧梧苑外洒扫的那个聋哑婆子，让她把眼睛擦亮点。慧妃宫里的人，尤其是那个叫春莺的，但凡出来，去了哪儿，见了谁，都给我记死了。”
俏歌肃然应下：“是，娘娘。”
复仇的网，正悄然向着碧梧苑张开。然而，我未曾料到，一场更迅疾、更致命的暴风雪，己裹挟着刺骨的冰寒，向着菊香苑，向着我生命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无声无息地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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