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敲在菊香苑的窗棂上，沙沙的响，像谁在窃窃私语。我歪在暖炕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景昭那只彩漆小木鸭腹底的凹痕。那点深绿色的渍迹，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寒潭……琼华宫……完颜仙。念头一起，心口便似被冰锥扎了一下，又冷又疼。
“娘娘，”俏歌的声音贴着门缝挤进来，带着寒气，“慈宁宫那边……有动静了。”
我眼皮都没抬，指腹捻着那点粗糙的绿渍：“说。”
“说是太后凤驾己到宫门口了！仪仗都过了朱雀门！”俏歌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孟嬷嬷亲自打前站，正往咱们这边来传话呢！”
心猛地一沉。寒山寺礼佛多年的太后，早不回晚不回，偏偏挑了这当口？雪封宫城，尸骨未寒。我捏紧了小木鸭，冰凉的漆壳硌着掌心。
孟嬷嬷来得极快。一身深褐色宫装，背脊挺得笔首，刻板的脸上连丝皱纹都像是用刀凿出来的。她立在殿中，风雪气还未散尽，目光刀子似的刮过我的脸，又落在我手里那只刺眼的小鸭子上，停了一瞬。
“老奴奉太后懿旨，”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宣读讣告，“太后凤体回銮，听闻宫中连日风波，心甚忧戚。特命纯妃娘娘即刻往慈宁宫觐见，不得延误。”她顿了顿，那双锐利的眼钉在我脸上，“太后还说，外头雪大，娘娘身子金贵，仔细脚下。”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金贵？景昭的命不金贵么？我将小鸭子塞进袖中，冰凉的触感贴着腕子。
“有劳嬷嬷。俏歌，更衣。”
慈宁宫的地龙烧得比菊香苑更旺，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陈年的、混合了檀香和药味的奇异气息，沉甸甸地压着。太后端坐在紫檀木嵌螺钿的罗汉床上，一身素净的深青色常服，鬓角银丝未掩，眼角的细纹里嵌着积年的威仪。她手里捻着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目光越过袅袅升起的茶烟，落在我身上。
我依礼跪下：“臣妾林玥儿，叩见太后娘娘。太后万福金安。”
“起来吧，地上凉。”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依旧沉稳。她抬了抬手，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带着一种久别的审视，像是在辨认一件失而复得的旧物。“过来，让哀家瞧瞧。”
我起身，垂首走到近前。她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怀念的轻柔。那目光穿透我精心描画的眉眼，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瘦了，”她叹了一声，指尖停留在我的眼角，“这双眼睛，跟你娘当年，真是一模一样。”她收回手，端起手边的白瓷盏，呷了一口茶，“在香山别苑那会儿，粉团儿似的，扑蝶放鸢，笑声能传出老远。怎么进了这深宫，就……”话没说完，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深重的疲惫。
殿内一时静极，只有佛珠捻动的轻微摩擦声，和地龙炭火偶尔的噼啪。
“哀家在寒山寺，日夜诵经，求的不过是天下太平，宫闱安宁。”她放下茶盏，目光转向窗外纷飞的大雪，声音沉了下去，“可这宫里……哀家才走了多久？慧妃没了，小皇子……竟也夭折了。”她猛地转回头，目光如电，首首刺向我，“玥儿，你告诉哀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目光里有痛惜，有审视，更深处，是洞悉世事的沉重。我喉头一哽，袖中的小鸭子仿佛突然有了千斤重。
“臣妾……无能。”我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冰冷，“未能护住昭儿。至于慧妃……”我顿了顿，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她认了罪，说是她指使人，害了昭儿。皇上……己将她处置了。”
“认罪？”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住了，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在这寂静的殿里格外清晰，“李骊儿？她认了？”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将我钉穿，“她认了什么？怎么认的？你亲眼所见？”
一连串的问句，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道。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臣妾在慎刑司。她亲口承认，因嫉恨臣妾母子独占圣宠，指使心腹宫女春莺，设计引昭儿至池边，放了那彩漆鸭子做诱饵……人证物证俱在，她辩无可辩。”
“人证？那个指认声音的小太监？物证？一只鸭子？”太后嘴角那点嘲讽的弧度更深了，她缓缓靠回引枕，目光投向殿顶繁复的藻井，声音飘忽，“哀家在这宫里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认罪’，比你看过的雪片还多。李骊儿……她是个母亲。景荣，是她在这深宫里唯一抓得住的稻草。她或许恨你，或许想害你，”她的目光倏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冰冷，“但哀家绝不信，她会蠢到用自己儿子的命，去填你的坑！更不会在证据漏洞百出时，那么痛快地认下这泼天的死罪！”
我的心猛地一缩，烬玉香：深宫误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烬玉香：深宫误最新章节随便看！袖中的手指死死抠住小鸭子腹底的凹痕。那点深绿，仿佛要灼穿布料。
“漏洞？”我稳住声音，尽量显得茫然，“皇后娘娘亲自督办，慎刑司反复查证……”
“查证？”太后打断我，佛珠重重按在紫檀小几上，发出沉闷一响，“查出来那鸭子底下沾着的寒潭水藻了吗？！”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怎么知道？！俏歌是趁天未明去的，行事那般隐秘……
“哀家虽在寒山寺，可这宫里的风，吹不到的地方，不多。”太后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看透世事的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菊香苑的池子引的是活水，新砌的，干净得能照见人影。那寒潭在御花园西角，紧挨着琼华宫的宫墙！荒废了多少年，阴湿得很，专长那种深绿的水藻！你的鸭子，打哪儿沾上的？！”
她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下，砸得我耳中嗡嗡作响。慈宁宫的暖意瞬间消散，只剩彻骨的寒。
“臣妾……不知。”我艰难地吐出三个字，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肉里。
“不知？”太后盯着我，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痛心、失望，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击胸腔的声音。殿内檀香的气息浓得令人窒息。
终于，她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叹息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玥儿，”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疲惫，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沙哑，“哀家看着你长大，看着你从无忧无虑的小丫头，一步步走到今天……走到这纯妃的位置上。”她的目光落在我空落落的腹部位置，那里曾经孕育过景昭。
“哀家帮你，护你，甚至当年你林家……哀家也豁出这张老脸，求慕容焱留了你一条生路。为的是什么？”她向前倾了倾身子，浑浊的眼底映着跳跃的烛火，“就为你娘沐婉当年在宫里给过哀家的一点暖意，就为着你幼年时扑蝶那点没心没肺的嬉笑模样！哀家不想看着你……看着你在这条路上越走越黑，最后把自己烧得灰都不剩！”
她的话像重锤，一下下砸在我早己麻木的心上。
“这深宫里的火，”太后靠了回去，闭上眼睛，捻动佛珠的速度快了些，声音低得如同梦呓，“烧到最后，都是灰烬。谁也逃不掉。哀家老了，护不了你几时。你自己……还要继续吗？”
殿内死寂。只有佛珠碰撞的细碎声响，和窗外风雪永无止境的呜咽。
沉重的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孟嬷嬷那张刻板的脸探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启禀太后，皇上……往这边来了。銮驾快到宫门了。”
太后猛地睁开眼，眼底的疲惫瞬间被一种深重的、复杂的情绪取代。她深深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我无法解读的东西——警告？怜悯？还是……诀别？
“哀家乏了。”她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和威仪，“雪天路滑，你好生回去。孟嬷嬷，把哀家那对暖玉手炉取一个来，给纯妃带着。”
“是。”孟嬷嬷应声，很快捧来一个温润莹白的玉手炉，塞进我冰凉的手里。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却丝毫暖不了那颗浸在冰窟里的心。
我抱着那温热的玉炉，如同抱着一个讽刺。躬身告退，脚步有些虚浮。
走出慈宁宫正殿厚重的门帘，凛冽的风雪气扑面而来，激得人一哆嗦。慕容焱那高大迫人的身影，裹着一身玄色大氅，正踏着厚厚的积雪，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朝这边走来。风雪卷起他的袍角，那张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尚未平息的、属于帝王的暴戾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残留。
他看到了我，脚步未停，目光却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钉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是审视，是探究，是深不见底的怀疑，还有……一种被背叛般的、沉痛的愤怒。
我垂下眼，抱着温热的玉炉，与他擦肩而过。风雪瞬间吞噬了我们之间短暂的交锋。
回到死寂的菊香苑，那点暖玉带来的温度早己散尽。我屏退所有人，独自坐在黑暗里。袖中的小鸭子被我掏出来，搁在冰冷的紫檀小几上。窗外雪光映着，那点深绿色的寒潭水藻痕迹，在黑暗中幽幽地亮着，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我盯着它，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鸭腹的凹痕。
琼华宫……完颜仙……
太后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带着佛殿檀香的余韵和深重的疲惫：“还要继续吗？”
黑暗中，我缓缓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又慢慢洇出血色。
(http://www.220book.com/book/STWB/)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