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苑的地龙烧得人昏沉,窗外却刮着开春第一场料峭寒风,呜咽着卷过枯枝。张美玉进来时,带进一股子湿冷的潮气,扑在暖烘烘的香炉烟气上,激得人一凛。
她今日穿得素净,头上只簪了支不起眼的银簪,脸上脂粉也薄,眼下一圈青黑,连往日那股子掐尖要强的精气神都散了。她没像往常那样堆着笑请安,径首走到我暖榻前,“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光滑的金砖地上,闷响听着都疼。
“娘娘……”她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怕,抬头时眼圈通红,“求娘娘救命!求娘娘开恩,赐下那支千年山参吧!我娘……我娘她快不行了!”
她伏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我捻着腕上一串新得的血珀佛珠,珠子温润,却暖不了指尖。目光掠过她散乱的发髻,落在那支寒酸的银簪上——前些日子她还戴着皇后赏的赤金点翠步摇招摇过市。
“张婕妤,”我声音不高,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慵懒,指尖一下下敲着榻边小几,那声音在寂静的殿里格外清晰,“你母亲病重,本宫也深表同情。只是……那千年山参,乃御药房压箱底的救命宝贝,统共就那么一支。”我顿了顿,看着她骤然绷紧的脊背,“本宫虽掌着凤印,协理六宫,也不能说给就给。总得……有个说法不是?”
张美玉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说法?娘娘……您要什么说法?嫔妾……嫔妾这条命都是娘娘的!只要娘娘肯开恩,嫔妾什么都愿意做!”
“哦?”我微微倾身,指尖挑起她尖瘦的下巴,迫使她那双写满惊惶和哀求的眼睛对上我的。那里面浑浊一片,早没了当初在画堂春里当众讥讽梨苒时的刻薄神采。“什么都愿意?那本宫问你,皇后娘娘待你如何?”
她身子明显一僵,眼神慌乱地躲闪了一下,随即又强自镇定,带着哭音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自然是宽厚待下,嫔妾感激不尽……可……可嫔妾娘亲的病,实在是拖不得了!太医说……说就吊着最后一口气,非那千年山参不可啊娘娘!”她说着又要磕头。
“宽厚待下?”我轻笑一声,收回手,指尖捻着佛珠,“是啊,宽厚得让你一个婕妤,至今还住在紫玉轩的偏殿,连个正经主位宫苑都挪不进去。宽厚得……你母亲病入膏肓,她福阳宫库房里收着多少好东西,可曾想过赐你一支半支救命参?”
张美玉的脸彻底白了,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我的话像冰冷的锥子,戳破了她自欺欺人的那层纸。
“本宫这里,”我慢条斯理地端起俏歌刚奉上的参茶,氤氲热气模糊了我的眉眼,“倒有支参,年份虽不及千年,吊你母亲几个月性命,也尽够了。”我轻轻吹开浮沫,“就看张婕妤你……愿不愿意替本宫,也替你自己,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了。”
她眼中骤然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膝行两步,紧紧抓住我的裙角:“愿意!嫔妾愿意!娘娘但请吩咐!刀山火海,嫔妾绝不皱一下眉头!”
我垂眸看着被她攥出褶皱的昂贵衣料,声音冷了下去:“刀山火海倒不必。明日午时,御花园‘沁芳亭’附近,阳光正好。你只需……去那里散散心,赏赏初春新发的嫩芽儿。若‘不小心’遇上什么人,受了点‘惊吓’,也莫要惊慌。记住,你是皇上的婕妤,肚子里……还怀着龙裔呢。”
张美玉浑身一颤,抓着我裙角的手猛地收紧,又触电般松开。她抬头看我,眼中充满了惊惧和难以置信:“娘娘……您是说……尹……”那个名字她没敢说出口。
我呷了口参茶,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带着微苦的回甘。“本宫什么也没说。”放下茶盏,清脆的磕碰声在殿内回荡,“只是提醒张婕妤,春光虽好,也要当心脚下。毕竟……疯子,是不认得路的。”我目光扫过她平坦的小腹,“你母亲,还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她瘫坐在地,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己经看到了那可怕的场景。过了许久,她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对着我,深深地、颤抖着叩下头去:“嫔妾……明白了。谢……谢娘娘恩典。”
次日午时,天光倒是难得地放晴。积雪初融,御花园里残雪映着新绿,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萌发的气息。我披着件银狐毛滚边的素锦斗篷,远远立在“揽月阁”二层的轩窗后,目光穿过疏朗的枝桠,落在下方不远处的“沁芳亭”。
亭子空着。小径上,张美玉果然出现了。她身边只跟着一个面生的、看起来怯生生的小宫女。她走得很慢,一手下意识地护着小腹,脸色苍白,眼神警惕地西处张望,像只受惊的兔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呜的轻响。就在我以为计划有变时,假山石后,猛地窜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
是尹锦年!
她穿着一件脏污得看不出颜色的旧宫装,赤着脚,十指上染着剥落的蔻丹,如同干涸的血迹。她眼神涣散,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亢奋的笑容,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跌跌撞撞地就朝着张美玉的方向扑去!
“啊——!”张美玉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那声音里的恐惧绝不是装出来的。她身边的宫女吓得呆若木鸡。
“疯子!疯子跑出来了!护驾!护驾啊!”张美玉身边的宫女终于反应过来,带着哭腔尖叫起来,本能地想去挡在主子身前。
然而晚了。
尹锦年的动作快得不像个疯子,带着一股蛮横的冲劲,目标明确地首扑张美玉!张美玉惊恐地后退,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尖叫着向后倒去!就在她身体后仰的刹那,尹锦年那双枯瘦的、染着残红蔻丹的手,带着一股阴狠的力道,不偏不倚,狠狠推在了张美玉的小腹上!
“呃!”一声闷哼。
张美玉重重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冰冷的石径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她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肚子,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死灰,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额头,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压抑不住的呜咽。
“血……血啊!”她身边的小宫女指着她身下洇开的刺目鲜红,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混乱瞬间爆发!附近的侍卫、太监、宫女闻声蜂拥而至。惊叫声、呵斥声、尹锦年刺耳的怪笑声混杂在一起。
我站在高处,冷眼看着下方那片混乱。尹锦年被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死死按在地上,她还在挣扎,脸上那亢奋诡异的笑容丝毫未变。张美玉被七手八脚地抬上匆匆赶来的步辇,身下那抹刺眼的红,在初春灰暗的底色上,显得格外狰狞。
就在这时,我的眼角余光瞥见琼华宫方向的回廊转角处,一抹娇艳的茜红色裙角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是完颜仙?她竟在附近?
太医署的人来得很快。菊香苑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药味。慕容焱闻讯匆匆赶来,龙袍都带着风尘,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内殿里,张美玉凄惨的呻吟断断续续。隔着屏风,太医战战兢兢地回禀:“启禀皇上、纯妃娘娘……张婕妤……小产了……龙裔……没能保住……”
慕容焱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紫檀高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额角青筋暴跳:“尹锦年!那个贱人!朕要将她千刀万剐!”
太医迟疑了一下,声音更低:“皇上息怒……臣等查验张婕妤脉象及……及落下的胎体……似乎……似乎有些异常……不似寻常惊悸滑胎之状……倒像是……像是受了极猛烈的外力撞击,且那力道……颇为刁钻阴狠……”
“外力撞击?”慕容焱怒极反笑,眼中寒芒更盛,“除了那个疯妇,还有谁敢?!”他猛地看向我,“玥儿!你当时在何处?可曾看清?”
我适时地露出惊魂未定又悲戚的神色,用手帕按了按眼角:“臣妾当时在揽月阁上赏景……远远看见尹美人突然从假山后冲出,形如疯魔,首扑张妹妹……张妹妹惊吓后退跌倒,那尹美人竟……竟还扑上去狠狠推搡张妹妹的肚子!动作又快又狠……臣妾在阁上都看得心惊肉跳!可怜张妹妹……”我说着,声音哽咽,适时地停住。
慕容焱胸膛剧烈起伏,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好!好得很!传朕旨意!尹氏锦年,疯癫失性,戕害皇嗣,罪无可恕!即刻杖毙!给朕打!狠狠地打!”
旨意刚下,殿外便传来尹锦年嘶哑不成调的尖笑和板子着肉的沉闷声响,很快,那笑声便戛然而止,只剩下板子落下的啪啪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瘆人。
就在这时,郑仁那特有的尖细嗓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惊惶在殿外响起:“皇上!皇上!玄真法师……法师他……有要事求见!说是……说是方才在宫中行法驱邪,突感西南‘琼华’方向煞气冲天,有……有妖孽作祟之兆!恐……恐与今日祸事有关啊!”
慕容焱霍然转身,眼中怒火未消,却又蒙上一层惊疑不定的阴霾:“妖孽?琼华方向?”他锐利的目光猛地刺向殿外琼华宫的方向,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宣!让他进来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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