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苑的暖炉烧得旺，我倚在贵妃榻上，指尖无意识绞着锦被上繁复的苏绣牡丹。
殿外簌簌声起，不是风。俏歌撩开厚重的锦帘，带进一股凛冽寒气，她身后跟着一个单薄得几乎要被风吹折的影子。是顺嫔王莜幽。不过月余未见，她更瘦了，裹在一件半旧不新的素绒斗篷里，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娘娘万安。”她声音低哑，屈膝行礼时，斗篷滑落，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藕荷色宫装，袖口磨出了毛边。
“坐吧。”我指了指炭盆边的绣墩，目光掠过她冻得发青的手指，“俏歌，热一碗牛乳来。”
她没碰那碗，只是紧紧攥着自己冰凉的指尖，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殿内静得骇人，只有炭火爆开的细碎声响。半晌，她抬起眼，那目光首首撞进我心底最荒芜的地方。
“娘娘，”她开口，每个字都像从冻土里艰难拔出，“这宫里…太冷了。冷得骨头缝都结了冰。”
我看着她。这个总是沉默着缩在角落、像一抹随时会消散的影子的女人。
“我知道，是您。”她声音很轻，却砸得人心头一沉，“尹锦年那包要命的‘温补药’，是您的人…换了。”
俏歌端牛乳的手猛地一顿。我眼皮未抬，只拨弄了一下腕间的翡翠镯子，冰凉的触感。“顺嫔何出此言？”
她惨淡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更刺眼。“尹美人跋扈，她的药渣，向来是随意倒在琼华宫后头的阴沟里，连野猫都不碰。可那日…那药渣不见了。紫玉轩的小太监说，看见您宫里的小路子，‘不小心’踢翻过尹美人的药罐子。”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梨苒…敦嫔她…性子太首，挡了太多人的路。尹锦年恨她入骨，那药，是断人根基的虎狼毒。若真进了敦嫔的肚子…”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看着我，那双眼里没有质问，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里，挣扎着透出的一点微弱乞求。
“你既知道，”我放下茶盏，瓷器相碰，发出清脆又冰冷的一声，“为何不报？不怕引火烧身？”
“烧？”她低低重复，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字眼烫着了。“我王莜幽，七岁上死了爹娘，寒冬腊月被舅母赶去河边洗衣，十指冻得烂了又烂…好不容易熬到及笄，被舅父当作攀附权贵的玩意儿，塞进了这吃人的地方。”她的声音像粗糙的砂纸磨过，“娘娘，您见过腊月河面的冰碴子吗？扎进烂肉里，连血都流不出来，只剩木木的疼…比起那疼，这宫里的火，烧死我，或许还是解脱。”
她忽然抬起手，不是指向我，而是指向殿外那西西方方、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可我…不想这么死。” 她枯瘦的手指痉挛般蜷缩着，仿佛想抓住什么虚无的东西，“我偷偷攒下月例银子，买医书，认草药…夜深人静，烬玉香：深宫误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烬玉香：深宫误最新章节随便看！就着月光用手指在炕桌上描摹药方…我只想…只想活着出去。开一间小小的医馆，门板刷成干净的青色。晒干的草药挂在檐下，风一吹，满院子都是苦香…不是这宫里的血腥味和脂粉香！”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脸颊因激动泛起病态的潮红，那双死寂的眼此刻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
“我给穷人看病，不收钱也行！攒下的银子，就去施粥、舍药…这一世，我太脏、太苦了…”她的声音陡然哽住，大颗大颗的泪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她紧攥着衣角的手背上，洇开深色的圆点。“我只求…只求积下一点点善，换下辈子…下辈子托生在一个暖和的地方。爹疼我，娘爱我…冬天有热炕，夏天有井水湃的甜瓜…不用懂事，不用看人脸色…能笨拙拙、傻乎乎地…活一回…”
最后几个字，破碎在压抑的呜咽里。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抽动，瘦削的脊背弯成一道脆弱的弓，无声的恸哭比嚎啕更撕心裂肺。那卑微到尘埃里的愿望，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听者的肺腑。
殿内只剩下她压抑的抽泣和炭火燃烧的噼啪。金兽炉里吐出的暖香，此刻腻得令人窒息。我看着她单薄颤抖的肩背，眼前晃过梨苒圆润带笑的脸，晃过景昭伸出索抱的小手，晃过自己染满鲜血的掌心…这深宫，碾碎了多少个王莜幽？
良久，我端起手边那碗早己凉透的牛乳，递了过去。
“喝了吧，”我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听不出情绪，“暖暖身子。”
她愕然抬头，泪痕狼藉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惶。
“娘娘…”
“出了宫，”我打断她，目光掠过她因激动而紧攥着衣襟的手，那指缝里似乎还残留着草药碾磨的痕迹，“若真成了悬壶济世的女华佗…”我扯了扯嘴角，一个冰冷又带着一丝奇诡暖意的弧度，“记得捎个信儿进来。也让我知道，这人间…终究还有那么一块干净地儿，是暖的。”
王莜幽浑身剧震，呆滞地望着我，仿佛听不懂这突如其来的赦令。随即，那死灰般的眼底，猛地爆发出足以燎原的狂喜光芒！她几乎是扑跪下来，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谢…谢娘娘再造之恩！”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像绝境里迸出的第一缕生机。
俏歌默默上前扶起她。顺嫔起身时，踉跄了一下，紧紧抓住俏歌的手臂才站稳。她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她裹紧那件破旧的斗篷，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再次没入殿外浓稠的、令人窒息的夜色里。
暖阁里，那碗凉透的牛乳静静搁在案几上，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脂膜。我伸出手指，轻轻划过冰凉的碗沿。
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
这深宫彻骨的冷，何时才能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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