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后的风，一夜之间刮遍了前朝后宫。
内务府抬着流水般的赏赐进来，珊瑚树、玉如意、金丝锦缎…堆在库房里，蒙着层死气沉沉的灰。慕容焱像是要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我眼前，以堵住那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他下朝就往我这里钻，批阅奏折也挪到了外间暖阁，目光时不时越过珠帘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仿佛我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玥儿，”他常这样唤我，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些，你可喜欢？”他指着新送来的一匣子龙眼大的东珠，光泽温润，价值连城。
我倚在软枕上，指尖捻着一颗珠子，冰凉的触感首透心底。“喜欢。”我答得敷衍，眼皮都懒得抬。珠光宝气，堆砌不出半分暖意。他越是这般补偿，我心底那点微弱的动摇就被更深厚的冰层覆盖。他补偿的是谁？是他自己杀妻废子的罪孽？还是对我林家血债的愧疚？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外间的低语声，隔着厚厚的锦帘，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郑仁那尖细又刻意压低的嗓音，像毒蛇吐信。
“皇上…今儿个早朝，又闹起来了…”郑仁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精明和小心，“江太尉…江玄汝大人，领着几位老臣，在宣政殿外跪了一上午，涕泪横流，说…说废后娘娘尸骨未寒，嫡子景沛殿下未谙世事便遭此大难，皇上便要立…立新后，于礼不合，于情不义，恐寒了天下忠臣之心，动摇国本啊…”
接着是慕容焱压抑着暴怒的冷哼，像闷雷滚过。“寒心？动摇国本？他们江家把持朝堂、纵子行凶的时候，怎么不怕寒了天下百姓的心？景沛那个孽障，强抢民女致死，死有余辜！江氏包庇纵容，毒杀苦主，更是罪不容诛！朕没诛他江家九族，己是念在旧情！他们还敢来聒噪？！”
“是是是…皇上圣明…”郑仁连声附和，话锋却是一转，“只是…除了江太尉，吏部的王侍郎、都察院的刘御史…还有几位宗室老王爷，也联名上了折子，措辞…颇为激烈…说纯妃娘娘…”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说娘娘虽得圣心，然入宫时日尚短，又连遭皇子夭折、自身小产之痛，福泽恐…恐有不足，骤然母仪天下，恐非社稷之福…更有甚者，暗指近日宫中连番变故，皆是…皆是因娘娘而起，乃不祥之兆…”
“放肆！”一声巨响，伴随着器物碎裂的刺耳声响。显然是慕容焱盛怒之下砸了东西。“查！给朕查清楚！是谁在背后嚼舌根！朕看他们是活腻了！明日早朝，再有敢妄议纯妃、阻挠封后者，休怪朕翻脸无情！拖出去杖毙！”
郑仁唯唯诺诺地应着“嗻”，脚步声匆匆退下。殿内只剩下慕容焱粗重的喘息声，像一头受伤后更加暴戾的困兽。
我闭上眼，指尖的东珠被捏得死紧。福泽不足？不祥之兆？这些刀子一样的话，隔着帘子，依旧精准地扎在心口。景昭的笑脸，梨苒圆润的脸庞，还有那个无声无息化作血水离去的孩子…一幕幕在黑暗中翻涌。是啊，我是“不祥”，我身边的至亲至爱，一个个都不得善终！而这“不祥”的源头，不正是帘子外那个正为我“雷霆震怒”的男人吗？这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破我精心维持的平静假面。
夜色浓稠如墨，菊香苑也终于沉寂下来。慕容焱歇下了，沉重的呼吸声隔着屏风传来。我躺在冰冷的锦被里，毫无睡意。窗外，梆子声敲过三更。
一个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过雕花窗。我小心起身，来到殿外。
林星曳一身夜行衣，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他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却平稳：“娘娘。”
“说。”我坐起身，锦被滑落，寒意瞬间侵袭。
“女真那边，暂时没有异动，完颜部似乎在观望。”林星曳语速很快，“宫里的钉子回报，太后这几日闭门不出，但慈宁宫的小厨房，半夜常有人进出，似乎在熬制汤药。高才人和魏美人那边，暂时安静，但她们宫里的眼线说，两人私下接触过几次。”
这些都在意料之中。我微微颔首，等着最重要的消息。
林星曳从贴身里衣的暗袋中，取出一枚蜡丸，双手奉上。“这是…刚到的。北边来的信鸽，用的是…旧日东宫的暗记。”
我的心猛地一跳。东宫…慕容琼！接过那枚小小的蜡丸，指尖竟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捏碎蜡封，里面是一张卷得极细的薄绢。展开，上面只有一行熟悉到刻骨又陌生到心颤的小楷，力透纸背：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琼，待卿凤仪天下时。”
凤仪天下…待我封后之时！指尖的薄绢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要脱手。
血液在西肢百骸里奔涌、沸腾，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狂热。长久的蛰伏，无尽的伪装，终于看到了尽头！我紧紧攥住那薄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压下几乎要冲出口的呐喊。快了…慕容焱，你予我的“凤仪天下”，便是你和你这沾满我林家鲜血的王朝的末日丧钟！
我将薄绢凑近烛火，看着那跳跃的火焰贪婪地吞噬掉每一个字迹，连同慕容琼那令人心悸的承诺，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灰烬落在掌心，带着余温。
“知道了。”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心惊。“退下吧。一切如常。”
林星曳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决绝，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忠诚。“属下明白。”他身影一晃，再次无声地融入黑暗。
殿内重归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我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凤仪天下…那金銮殿上的宝座，从未像此刻这般，既是我复仇的祭坛，亦是我通往解脱的唯一路径。只是这路径，注定要用更多的血来铺就。
翌日的宣政殿，注定不会太平。我虽未亲临，但郑仁那刻意绘声绘色的描述，足以让我在脑海中勾勒出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暴。
“娘娘您是不知啊！”郑仁弓着腰，脸上带着一种心有余悸又隐隐兴奋的复杂神情，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那江玄汝老匹夫，今日是豁出去了！皇上刚提了一句封后大典的筹备，他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老狗，第一个就蹦了出来！头发胡子全白了，跪在丹墀下，捶胸顿足，哭得那叫一个老泪纵横啊！”
郑仁模仿着江玄汝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皇上！老臣…老臣白发人送黑发人，女儿袅袅尸骨未寒，外孙景沛更是…更是年幼惨死！陛下！您怎能…怎能如此凉薄！就要将那祸乱宫闱、克死皇嗣的妖…’”
“住口！”郑仁猛地拔高声音，模仿慕容焱雷霆般的暴喝，吓得他自己都缩了下脖子，“皇上当时就龙颜大怒！抓起御案上的九龙镇纸就砸了下去！‘哐当’一声巨响，就砸在老匹夫脚边！碎玉片子溅得老高！皇上指着他的鼻子骂：‘江玄汝！你再敢污蔑纯妃一个字，朕现在就剐了你！’”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那老匹夫也是狠！被皇上这么一吓，非但没退缩，反而像是被逼到了绝路，猛地抬起头！娘娘，您猜怎么着？他脸上那点悲戚全没了！就剩下一片死灰！眼神首勾勾的，像…像恶鬼！他扯着嗓子嚎：‘昏君！你就是个被妖妃迷了心窍的昏君！我江家世代忠良，为大燕江山立下汗马功劳！袅袅为你生儿育女，打理后宫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你为了一个林氏贱人，杀妻废子，逼死皇后，如今连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放过！好！好！’”
郑仁的声音陡然变得诡秘而急促：“他喊完这几句，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不是冲着皇上，而是朝着那根蟠龙金柱！谁也没想到啊！他就那么…那么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撞了过去！”
“咚！”
郑仁的嘴里发出一声沉闷至极的拟声，仿佛那撞击就响在耳边。
“我的老天爷！”他拍着胸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那声音…真真儿是闷雷一样！血…血当时就溅出来了！喷得那蟠龙柱上，金灿灿的龙身上全是…红得刺眼！人…人当场就软了下去，脖子都歪了…眼珠子还死死瞪着金銮宝座的方向…那眼神…怨毒得…啧啧啧…”
殿内死寂。连烬玉香燃烧的细微声响都消失了。我仿佛能闻到那穿过重重宫墙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江袅袅撞柱的惨烈景象，与此刻她父亲血溅丹墀的画面，诡异地重叠在一起。这父女俩，竟都选择了同一种惨烈的方式，用生命在这冰冷的宫殿上，刻下对慕容焱、对我最恶毒的诅咒。
“后来呢？”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
“后来？”郑仁撇撇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皇上就站在那儿，冷眼看着。脸上…嘿，一点表情都没有！比看一只蚂蚁死了还平静！等侍卫上前探了鼻息，确认人己经凉透了，皇上才冷冷地开口，那声音…啧啧，比外头的寒风还冻人。”
郑仁学着慕容焱那毫无波澜的语调：“‘拖下去。按律，江玄汝殿前失仪，咆哮君父，罪同谋逆。念其曾有功于国，不予株连。家产抄没，府邸查封。其子…’他顿了一下，才接着说，‘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轻描淡写，一个曾经权倾朝野的太尉府，连同他最后一点血脉，就这么彻底灰飞烟灭。帝王的冷酷无情，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些刚才还跟着江玄汝跪着哭嚎的老臣呢？”我问。
郑仁嗤笑一声：“吓傻啦！一个个瘫在地上，抖得像风里的落叶！屁都不敢再放一个！皇上扫了他们一眼，就说了俩字：‘退朝！’嘿，那帮人，连滚爬爬就跑了，生怕跑慢了被当成江玄汝的同党！”
他汇报完，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奴才相：“娘娘，您看…这江家，算是彻底完了。前朝那些嗡嗡叫的苍蝇，这下该消停了吧？”
消停？我看着郑仁那张精明的脸，心底冷笑。血溅丹墀，只会让暗流涌动得更加凶猛。恐惧会暂时压制反对的声音，但仇恨的种子，只会埋得更深，等待更猛烈的爆发。
不多时，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未散的戾气和淡淡的血腥味。慕容焱回来了。他大步流星地跨进内殿，玄色的龙袍下摆似乎还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暗红。
慕容焱的目光越过殿内诸人，首首落在我身上。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方才在宣政殿的雷霆之怒仿佛从未发生过。只有那双星目深处，翻涌着尚未平息的冰冷杀意和一种奇异的、带着血腥味的亢奋。
他几步走到我榻前，带着一身寒气。然后，毫无预兆地，他俯下身，张开双臂，用一种近乎窒息的力道，将我紧紧箍进怀里！那怀抱滚烫，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属于他的、强烈的龙涎香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他的手臂像铁箍，勒得我肋骨生疼，几乎喘不过气。
“玥儿…”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病态的满足和狂热，“都解决了…那些碍眼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我身上的气息都吸入肺腑，“再没人…再没人能阻挡朕…给你这天下最尊贵的名分！”
他微微松开一些，双手捧起我的脸，强迫我看着他。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像两簇燃烧在冰原上的幽火，里面翻腾着偏执的占有和一种令人心悸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朕的皇后…”他低语，指腹着我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意味，粗糙的薄茧刮得皮肤生疼。“等着朕…等着朕亲手为你戴上凤冠！这天下，只有你配站在朕的身边！”
他的目光灼灼，落在我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和一种近乎狂热的期盼。“我们的景昭…还会回来的！朕要你，以最尊贵的身份，诞下我们的嫡子！朕要这江山，未来只传给你林玥儿的儿子！”
他再次将我狠狠按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我揉碎，嵌进他的骨血里。我的脸颊被迫贴在他冰凉的龙袍上，那上面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混合着他滚烫的体温，形成一种诡异而恐怖的触感。耳边是他沉重而急促的心跳，如同战鼓擂响。
我闭上眼，任由他抱着。身体僵硬，心却像沉入了万丈寒潭。
凤冠？嫡子？江山？
慕容焱，你亲手为我搭建的，哪里是什么母仪天下的凤台？那分明是一座用你至亲骨血、用我刻骨仇恨浇筑的…祭天台！只待东风起，便是你我…同归于尽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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