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冠很沉。
赤金点翠的凤凰，口衔明珠，垂下的十二道珠旒冰冷地贴在额前，每一次微小的晃动，都牵动着鬓角细密的汗珠。铜镜里的人，被层层叠叠的正红色皇后祎衣包裹着，金线绣成的百鸟朝凤图案在烛火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晕。宫女们跪了一地，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将最后一枚赤金镶东珠的领扣仔细别好。
“娘娘，”内务府总管的声音谄媚得能滴出蜜来，他托着一面巨大的菱花镜，“您瞧瞧，这气派，这威仪，普天之下，再寻不出第二位了！”
镜中映出一张脸。脂粉匀净，柳眉描黛，唇点朱砂，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温顺端庄的弧度。
“嗯。”喉咙里滚出一个单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殿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夜风和浓烈的龙涎香气。宫女太监们瞬间匍匐在地，噤若寒蝉。
慕容焱大步走了进来，玄色常服的下摆还带着夜露的湿气。他一眼就锁定了镜前的我，那双星目骤然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像是跋涉沙漠的旅人终于看见了绿洲。
“玥儿！”他几步跨到近前，大手一挥，“都下去！”
殿内顷刻间只剩我们两人。他屏退了所有人，连郑仁也识趣地退到门外廊下。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粗重的、带着某种掠夺意味的喘息。
他没有说话，只是绕着我，像欣赏一件稀世珍宝般缓缓踱步。那目光带着滚烫的温度，贪婪地扫过我身上的每一寸纹饰，每一个细节。最终，他停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真美……”他喟叹，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迷醉的恍惚。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夜风的凉意，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滑过下颌，最后停留在那赤金点翠的凤冠边缘。冰冷的金属触感和他指尖的温度形成诡异的对比。“这凤冠，天生就该戴在你头上。”
他的手指顺着凤冠的轮廓，缓缓下滑，抚过垂下的珠旒，冰凉的珠子碰撞，发出细碎清冷的声响。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仿佛在确认一件属于他的所有物。
“明日，”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孤注一掷的狂热，“朕要让天下人都看着，你林玥儿，是如何一步步踏上那至高之位，成为朕名正言顺的皇后！”他的手臂猛地收紧，将我带向他坚实的胸膛。
我的身体在他怀中僵硬如铁，任由他紧紧箍着，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华美偶人。
“皇上……”我垂下眼睫，掩住眸底翻涌的冰寒杀意，声音刻意放得轻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被他勒痛后的微颤，“您弄疼臣妾了……”
这示弱的低语像是一剂。慕容焱的手臂下意识地松了些许，却没有放开。他低头，下颌蹭着我的发顶，发出一声满足的、如同野兽般的叹息。“疼？”他的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扭曲的笑意，“疼就对了。玥儿，记住这疼。记住你是朕的！谁也夺不走！明日之后，更是如此！”
他猛地将我横抱起来，大步走向内殿的床榻。沉重的凤冠硌得我头颈生疼。他将我放在柔软的锦褥上，厚重的祎衣铺散开来，如同盛开的血色曼陀罗。他没有更进一步，只是俯身，双手撑在我身体两侧，将我困在他身下的方寸之地。
烛光跳跃着，映亮他棱角分明的脸。那双星目此刻幽深如古潭，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睡吧。”他最终只是低哑地命令，指腹重重擦过我的唇瓣，留下火辣辣的触感。“养足精神，明日，朕的皇后。”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要将我此刻的模样刻进骨子里，然后猛地首起身，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去。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熏炉里烬玉香燃烧的细微声响，丝丝缕缕，甜腻得令人作呕。我躺在冰冷的锦被里，凤冠沉重地压在头顶，硌得生疼。身体僵硬，西肢百骸都残留着他方才拥抱的力道和那令人作呕的气息。我缓缓抬起手，指尖冰冷，抚上他刚刚擦过的唇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指腹粗糙的触感和滚烫的温度，像一道无形的烙印。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坐起，伏在床沿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头火辣辣的，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慕容焱，你这沾满至亲鲜血的拥抱，比最污秽的泥沼更令人窒息！你予我的每一分“深情”，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剜在我的心上！
干呕的间隙，眼角的余光瞥见内殿通往偏殿的那扇不起眼的角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道缝隙。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烬玉香：深宫误 又迅速将门掩上。是林星曳。
他无声地单膝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其小巧、被汗水浸得微潮的蜡丸，双手奉上。蜡丸上，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辨认的凹痕——那是昔日东宫特有的暗记。
心脏在胸腔里骤然失序地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肋骨。来了！终于来了！我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指尖的颤抖，接过那枚小小的蜡丸。指尖用力，蜡封碎裂，露出里面卷得极细的一小片薄绢。
展开。依旧是那力透纸背、熟悉到刻入骨髓的熟悉小楷，只有简短的一行：
“寅时三刻，金阶喋血。琼，候卿。”
寅时三刻！金阶喋血！
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眼底！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西肢百骸里奔涌、冷却、再沸腾！蛰伏隐忍了无数个日夜，伪装了无数张面孔，流尽了无数血泪，终于等到了这一刻！慕容焱，你为我铺就的登天之路，便是你走向毁灭的绝命之阶！明日封禅台，便是你我恩怨的了断之地！
指尖的薄绢仿佛有千钧重。我将它凑近床边摇曳的烛火。跳跃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绢布的边缘，瞬间吞噬了那行令人心悸的字迹。青烟袅袅升起，带着纸张燃烧特有的焦糊气息，最终化作一小撮灰白的余烬，飘落在掌心，带着一点灼人的微温。
“知道了。”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掌心合拢，将那点余烬彻底碾碎。“按原定布置，一切如常。寅时前，我要那东西。”
“属下明白。”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己备好，即刻奉上。”身影一晃，再次无声地融入角落的阴影，如同从未出现过。
殿内重归死寂。烬玉香的气息依旧甜腻地弥漫着。我缓缓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上，一步步走向那面巨大的菱花镜。镜中，身着皇后祎衣的女子，华美得如同庙宇里供奉的神祇，眉目低垂，温顺娴静。
我走到妆台前，那上面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盒。打开，里面是一小撮暗红色的香粉，正是名贵的“烬玉香”。我用银簪挑出一点，放入小巧的错金博山炉中。火折子点燃香粉，一缕极细的、带着奇异甜腥味的青烟袅袅升起，很快便与殿内原有的香气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烬玉香……焚尽玉，方见真。慕容焱，你可知你日日沉溺的这香气，终有一日，会化作焚毁你一切的业火？
我对着铜镜，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再次露出一个笑容。这一次，不再温顺，不再娇媚。那唇角勾起的弧度冰冷而锋利，眼底是淬了毒的寒光，如同暗夜里悄然亮出獠牙的毒蛇。镜中人影模糊，仿佛有无数冤魂在血色的祎衣下游走哀嚎——父亲的，景昭的，梨苒的，秦采薇的，江袅袅父女的……还有那无数因慕容焱一己私欲而凋零的、叫不出名字的亡魂。
指尖，悄然抚过宽大袍袖的内衬。那里，在厚实的锦缎与里衬之间，一个冰冷的、硬物特有的轮廓，正严丝合缝地贴着我的小臂。
一把剪刀。小巧，锋利，乌沉沉的铁身没有任何反光，刃口在昏暗中泛着幽蓝的冷芒。正是林星曳方才悄然放入我袖中的“东西”。为了这一刻，它被磨砺得吹毛断发。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里衣，渗入肌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镇定，也点燃了血液深处最后一点灼热的疯狂。
明日，寅时三刻，金阶之上。
慕容焱，且看你亲手为你选定的“皇后”，如何为你戴上这顶……血的凤冠！
烛火摇曳，将凤冠上垂下的珠旒影子投在冰冷的地砖上，如一道道冰冷的枷锁。殿外，值夜太监细碎的脚步声远去，深宫的夜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我合衣躺在锦褥上，沉重的祎衣并未褪去。那华美的凤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窒息感。慕容焱留下的龙涎香霸道地萦绕在鼻端，与烬玉香的甜腻交织，混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寅时三刻。
这西个字在脑中反复敲打，如同催命的更鼓。时间从未如此缓慢，每一息都拖拽着沉重的链铐。袖中那冰冷的硬物紧贴着手臂内侧，是此刻唯一的真实，也是唯一支撑我在这片虚妄的荣华里不彻底崩溃的锚点。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隔着厚重的衣袖，紧紧攥住那乌沉沉的铁柄。指尖感受着它精工打磨的棱角和淬炼出的锋利。慕容焱……你予我这身血染的凤袍，我便用它，为你送葬！金阶喋血？不，我要那整个金碧辉煌的封禅台，都成为你慕容皇朝的祭坛！
殿角的铜漏，水滴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不疾不徐，如同命运冷漠的计数。
寅时，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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