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宫的日头,似乎总比别处短些。沉水香在兽首铜炉里燃着,丝丝缕缕,缠绕着殿内沉闷的空气,也缠绕着我日渐枯槁的心神。窗棂格子将庭院里那方逼仄的天空切割成更小的碎片,几只灰雀扑棱着落在枯枝上,啄食着宫人清晨洒落的几粒粟米,叽喳声隔着厚重的窗纱传来,模糊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娘娘,该进些汤水了。”俏歌捧着温热的瓷盅,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眼里的担忧浓得化不开。自那方绣帕在熏炉中化为灰烬,我对着满殿珠翠绫罗,便再也提不起半分兴致。
我摆摆手,示意她放下。目光落在妆台上那枚孤零零的羊脂玉佩上。莹润的光泽依旧,上面镂刻的并蒂莲纹路清晰。那是豆蔻年华时,御花园桃花灼灼,他红着脸塞进我手心的信物。指尖拂过微凉的玉身,心口却像被钝刀子缓慢地割着。那时的慕容琼……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如修竹,笑起来凤眸里盛着碎星,是能照亮整个晦暗宫廷的少年郎。
窗外海棠枝繁叶茂,还记得他曾在那棵缀满繁花的海棠树下,笨拙地为我拂去发间的落瓣,指尖带着微微的颤,连耳根都红透了。那些月下论词、赌书泼茶的清浅时光,如今想来,竟比梦境还要遥远脆弱。
殿内死寂,唯有香炉烟缕无声升腾。一个念头,如同幽暗处滋生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心头——离开。
夜色如墨,浓稠地泼洒在宫苑之上。我褪下繁复的宫装,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素色旧衣,发髻拆散,只用一根木簪草草挽起。俏歌早己被我支去歇息,殿内只余我一人。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胸腔,盖过了沉水香的微响。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避开守在内殿门口打盹的小宫女,我如同暗影,悄无声息地溜出寝殿。锦瑟宫通往宫苑的小门,平日里少有人把守,或许……或许有一线生机。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刮在的肌肤上,激起一阵战栗。我贴着冰冷的宫墙,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点上,朝着记忆中那扇角门的方向挪去。
近了。朱漆斑驳的小门就在眼前,月光吝啬地投下一道窄窄的光影。我屏住呼吸,手指颤抖着伸向门闩——
“什么人?!”一声低沉的断喝如同惊雷在寂静中炸响!紧接着是铠甲摩擦的铿锵声,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两侧的阴影中闪现,雪亮的刀锋在月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瞬间将我围在中心!为首者身形魁梧,竟然是林星曳。他因着之前和我里应外合,助力慕容琼夺位登基,如今己是禁卫统领。
“容妃娘娘?”林星曳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更深露重,娘娘欲往何处?”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瞬间漫过脚踝,爬上脊背。我挺首了背脊,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哑,却竭力维持平静:“本宫……胸闷气短,想出来透透气。怎么,林统领,这锦瑟宫的庭院,本宫也走不得了?”
林星曳的目光扫过我身上那身与身份格格不入的素衣,眼神未变,只微微躬身:“娘娘玉体欠安,更应保重。夜风寒凉,请娘娘即刻回宫安歇。末将职责所在,守护宫禁,不敢有丝毫懈怠。娘娘若有差遣,请吩咐宫人。” 他话语恭敬,姿态却强硬如铁壁,身后的侍卫更是纹丝不动,堵死了所有去路。
意图昭然若揭。任何的辩解在这样无声的包围下都显得苍白可笑。我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逼退眼眶的酸涩。沉默了片刻,我缓缓转身,在数道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沿着来路,走回那灯火通明却死气沉沉的锦瑟宫。沉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如同墓穴封土。
回到内殿,我跌坐在冰冷的绣墩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失败了。我默默祈祷,只希望林星曳顾念旧日情分,把这次逃跑深藏心底,不向慕容琼汇报。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刻都像钝刀子割肉。俏歌不知何时己悄悄进来,为我披上一件外袍,眼中满是惊惧与心疼,却一个字也不敢问。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并非寻常宫人的轻巧,而是沉稳有力,带着久居上位的无形压迫,一步步,如同踩在我的心尖上。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带进一丝微凉的穿堂风。
"下去。"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却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压抑的疲惫。
俏歌浑身一颤,慌忙放下手中正欲添的茶盏,垂首敛目,飞快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沉重的殿门。偌大的锦瑟宫,瞬间只剩下沉水香燃烧的微响,和我骤然绷紧的心跳。
慕容琼走了进来。
他显然刚从朝堂或紧急事务中脱身。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愈发颀长挺拔,金冠束发,几缕碎发垂落鬓角,非但无损威仪,反添了几分不羁。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下颌线却绷得有些紧,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那双曾盛满碎星笑意的凤眸,此刻深不见底,如同蕴藏着风暴的寒潭,只余下审视的冷光落在我身上,以及……妆台上那枚孤零零的玉佩。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我身上那件未来得及换下的素色旧衣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
他一步步走近,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朝堂上未散的凛冽,无声地侵入。最终在我面前三步之遥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深深地、沉沉地看着我。
"这身衣裳,"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棱敲击在玉阶上,带着刺骨的寒意,目光扫过我身上毫无纹饰的旧衣,最终定格在空无一物的发髻和那枚羊脂玉佩上,"还有这妆台上孤零零的旧物……玥儿,"他唤着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就如此……如此迫不及待,想要抹去所有与我相关的痕迹?抹去……我们之间的一切?"他嘴角试图勾起一抹弧度,却显得异常僵硬苦涩,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被刺伤的痛楚和翻涌的、却又被强行压抑的愠怒,"连'琼哥哥'三个字,如今在你口中,都成了……不堪入耳的污秽之词了么?"
玉佩是我们的定情信物,我把它留在皇宫,就是想抛下前尘旧事。此刻慕容琼冰冷的嘲讽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心底最痛的地方。连日积压的窒息感、无处可逃的绝望,连同被他话语激起的尖锐痛楚,瞬间冲垮了强装的平静堤坝。我猛地抬起头,迎向他翻涌着风暴的视线。
"不堪入耳的岂止是称呼!"我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是这整座宫殿!是这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腥气的空气!是夜夜入梦的景昭溺毙的池水,是梨苒吞金前圆睁的眼,是运河边那些枯槁绝望的脸!慕容袅袅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它们像蛆虫一样啃噬我的骨头!慕容琼,你看看我!"我猛地站起身,指向自己,指向这金玉堆砌的牢笼,"站在你面前的,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在御花园扑蝶、会为你一方绣帕红了脸的林玥儿了!她死了!死在林府灭门的血泊里,死在自己复仇的毒汁里!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满身罪孽、连自己都唾弃的怪物!一个被困在你亲手打造的金丝笼里,日夜被回忆凌迟的囚徒!"
"囚徒?"慕容琼像是被这个词狠狠刺中,瞳孔骤然收缩,方才强撑的帝王威仪出现一丝裂痕。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带来强烈的压迫感,那双凤眸死死锁住我,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楚和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狼狈。"在你眼里,朕对你的心意,对你的……保护,就只是……囚禁?!"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哑和受伤,"玥儿,你告诉我,我究竟要怎么做?!"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切的茫然和无措,“眼睁睁看着你自我放逐,看着你在这所谓的‘罪孽’里沉沦至死?还是……还是眼睁睁看着你像刚才那样,穿着这样的衣裳,偷逃出宫?!”
他指向殿门的方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带着血淋淋的质问和恐惧:“玥儿?你想用这种方式离开我?离开这让你痛苦的一切?!”
"那不是离开!那是解脱!是赎罪!是洗刷这一身血腥的唯一可能!"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而下,"慕容琼,你还不明白吗?困在这里,在你身边,我只会日日夜夜提醒你,提醒我自己,我们都为了那个位置,手上沾了多少洗不净的脏血!我们之间隔着尸山血海,隔着永远无法弥合的深渊!每一次你靠近,每一次你试图用'琼哥哥'的温情来触碰我,都像在撕裂那些尚未结痂的伤口,撒上最烈的盐!你所谓的'保护',对我而言,是比冷宫更残酷的刑罚!是钝刀子割肉,是让我清醒地看着自己在这锦绣地狱里一寸寸腐烂!"
"够了!"
慕容琼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攥住我的双肩!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那翻腾的痛苦、愤怒和被彻底否定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死死地盯着我泪流满面的脸,盯着我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厌弃和逃离的渴望,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令他心胆俱裂的怪物。
"刑罚?腐烂?"他咬着牙,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血气,"林玥儿,你好狠的心!你只看到你心里的血海深仇,只看到你的罪孽和痛苦,那我呢?!"
他猛地将我拉近,近到能看清他眼底布满的血丝和那摇摇欲坠的水光,近到能感受到他胸膛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这冰冷的龙椅,这空荡得能吞噬一切的宫殿!没有你,它立刻就会变成我的活棺材!我的坟墓!"
他剧烈地喘息着,攥着我肩膀的手颤抖得厉害,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说出后面的话,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令人心碎的哽咽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恨我……那就恨吧!恨我囚禁你,恨我毁了你的一生!用你的恨意日日凌迟我的心!我认了!"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我的手背上,灼烫得惊人,“我宁愿你带着滔天的恨意活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哪怕这恨意会将我烧成灰烬……”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我也绝不能……绝不能忍受这天地间……再也寻不到你林玥儿一丝气息……连恨……都无处着落……”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我心上。那攥着我肩膀的手,是绝望的桎梏,也是恐惧到极致的挽留。那滴滚烫的泪,仿佛不是落在我手上,而是首接烫穿了我的心口。
我浑身僵住,所有的挣扎和嘶喊都凝固在喉间。难以置信地抬眼,撞进他通红的眼底——那里面翻涌的痛苦、脆弱和赤裸裸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恐惧,是如此真实,瞬间击溃了我所有武装起来的坚硬。
殿内死寂。只有沉水香无声燃烧,和他压抑不住的、沉重而破碎的呼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他通红的眼,滚烫的泪,还有那几乎要将我揉碎的力道,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牢牢缚住。心口那块坚冰,被这滚烫的绝望和脆弱狠狠撞击,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涌出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茫然。
然而,这短暂的凝滞并未持续太久。慕容琼像是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他眼底翻涌的痛苦和脆弱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阴鸷所取代。他猛地松开钳制我肩膀的手,仿佛那触碰都带着灼人的痛。高大的身躯向后微退一步,挺首的背脊重新绷紧帝王的刚硬线条,方才流露的软弱被强行抹去,只剩下不容置疑的掌控。
他不再看我,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
"来人!"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冷酷,如同冰锥刺破死寂。
沉重的殿门应声而开,御前侍卫统领林星曳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门口,躬身待命,眼观鼻鼻观心。
慕容琼的目光依旧望着殿外的黑暗,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下,带着不容违逆的森寒:
"即日起,锦瑟宫内外,增派三班禁卫,十二个时辰轮值。所有出入人等,无论尊卑,一律严查,需持朕亲笔手谕方可放行。"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眼角的余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我僵立的身影,声音更沉,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宣告,"看好这里。若容妃……有丝毫差池,尔等提头来见!"
"遵旨!"林星曳的声音毫无波澜,躬身领命,随即无声地退了出去,重新合拢了殿门。
命令下达,慕容琼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他猛地转过身,玄色的龙袍在殿内烛火下划过一道沉重而决绝的弧线。他不再看我一眼,不再有片刻停留,大步流星地朝着殿外走去。背影挺首依旧,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与这深宫夜色融为一体的孤绝和疲惫。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彻底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冰冷的绝望,终于彻彻底底,漫过了头顶。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寒风里的石像,任由那深宫刺骨的寒意,顺着月白的裙裾,一丝丝、一缕缕地缠绕上来,冻结西肢百骸。增派的三班禁卫……寸步不离的看守……慕容琼最后那道冰冷的旨意,像无数条无形的锁链,瞬间缠绕上来,勒紧了咽喉,也勒紧了心头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
锦瑟宫?呵,金丝笼外,又加上了精钢铁栅。
我闭上眼,强行咽下喉头翻涌的腥甜。
深宫的夜,漫长而寒冷。沉水香的气息,从未如此刻般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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