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外的柳枝抽了新绿,又被初夏的风吹成深碧,不过月余光景,这囚笼里的时光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锦瑟宫的沉水香日夜燃着,甜腻得发苦,丝丝缕缕钻进肺腑,像要化掉人的筋骨。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偶尔飞过几只灰雀,叫声短促,刺破一潭死水般的寂静。
殿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微弱气流,搅动了凝滞的香雾。不用回头,那刻意放轻却依旧沉稳的脚步声,玄色龙袍掠过地面的细微摩擦,还有随之而来的、独属于御书房的墨与龙涎香混合的气息,己先一步撞入感官。
慕容琼来了。
他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无声地将我笼罩其中。沉默在殿内蔓延,沉得能压弯人的脊梁。他似乎在看我,又似乎只是透过我,看着妆台上那面模糊的鸾鸟衔花铜镜。
“今日……气色瞧着好了些。”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我扯了扯嘴角,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片死寂的绿:“托陛下的福,三班禁卫日夜守着,连只耗子都钻不进来惊扰,自然‘安好’。” 话里的刺,毫不掩饰。
他呼吸一窒,下颌的线条陡然绷紧,眼底那点强装的平静瞬间被击碎,翻涌起压抑的愠怒和更深沉的痛楚。“林玥儿!”他低喝一声,向前逼近一步,龙袍的下摆几乎要扫到我的裙角,“朕每日案牍劳形,边境不稳,漕运新开,处处要钱要粮!朕……”他猛地顿住,胸膛剧烈起伏,后面的话像是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喉间一声压抑的闷哼。那双凤眸死死盯着我,里面有被冒犯的帝王之怒,有被刺伤的狼狈,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疲惫,“朕抽身来看你,不是来听这些诛心之言的!”
“那陛下想听什么?”我缓缓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对上他的视线,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臣妾感恩戴德,谢陛下将我锁在这金笼子里,日夜观赏?还是听臣妾虚情假意,问陛下龙体是否安泰?”我看着他眼底瞬间碎裂的光,心头掠过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意,随即又被更深的空茫淹没,“陛下若真在意臣妾是死是活,不如……去看看您的江山,看看运河两岸的民夫是否还有力气骂一句‘妖妃误国’?看看北疆的烽烟是否烧到了您的案头?这锦绣牢笼里关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不值得陛下您……浪费时间。”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向他最在意的地方。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煞白如纸,连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失控地挥过来。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深处,挣扎、痛苦、难以置信……
“……好。”他喉结滚动,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好一个‘行尸走肉’!好一个‘不值得’!”他猛地转过身,玄色龙袍带起一阵冰冷的风,卷着绝望的气息扑到我脸上。
“林玥儿,你给朕听着!”他背对着我,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空旷的殿宇里,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压,也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绝,“朕就让你看看,朕的江山,离了你这个‘行尸走肉’,会不会塌!朕会如你所愿,去理朕的政,去看朕的江山!你——”他霍然转身,那双冰封的凤眸深处,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疲惫,“就在这锦瑟宫里,好好养着!”
话音未落,他己大步流星地冲向殿门,沉重的门扉被他“哐当”一声狠狠拉开,又在他身影消失的瞬间,带着无边的怒火和绝望,重重地拍合!
“咔哒。”
落锁的微响,像最后的丧钟,敲在心头。
我僵在原地,指尖冰凉。妆匣里那枚光秃秃的金簪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方才那番话,耗尽了我仅存的气力。殿内死寂得可怕,沉水香依旧甜腻地盘旋,像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金色罗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强压下那股首冲喉头的恶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娘娘!”俏歌像只受惊的兔子,从殿角疾步奔来,手里端着一碗刚晾好的清粥,小脸煞白,眼中盛满了惊惶和心疼,“您……您何苦这样激怒陛下?”她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将粥碗放在小几上,又慌忙去拧温热的帕子。
我无力地挥开她的手,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激怒?”声音哑得厉害,“我只是……说了实话。” 一个连自己都厌弃的囚徒,一个满手血污的“妖妃”,困在这锦绣地狱里,除了腐烂,还能有什么别的结局?
俏歌拿着帕子的手僵在半空,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替我擦拭额角的冷汗。烬玉香:深宫误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烬玉香:深宫误最新章节随便看!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视线不经意扫过她挽起袖口的手臂,几点暗红的、像是被火星溅到的灼痕刺入眼帘。
我心头一动。这几日,俏歌似乎格外忙碌。她总在殿内待不住,寻着各种由头往外跑。回来时,袖口、裙摆常沾着些奇怪的灰黑色尘渍,问她,只含糊说是去小厨房盯着煎药,或是去库房清点夏衣。眼神也总是闪烁不定,像藏着惊天的秘密,又像是被什么巨大的恐惧攫住,偶尔撞上我的目光,便飞快地垂下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这反常,在慕容琼方才那场风暴般的离去后,显得尤为刺目。
“俏歌。”我睁开眼,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锐利地锁住她低垂的眼帘,“你最近……在忙什么?”
她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手中的帕子差点掉落。飞快地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没……没什么,娘娘,”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慌乱,“就是……就是库房那边新送来的几匹料子,奴婢怕她们不用心收放潮了,多去看了两眼……还有娘娘的药,奴婢不放心……”
拙劣的谎言。
我没有拆穿,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目光似乎让她更加无所适从,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额角也渗出细汗。她局促地站起身,端起那碗微温的粥,声音有些发飘:“娘娘,您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多少用点清粥吧?奴婢……奴婢再去小厨房看看药熬好了没!”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脚步踉跄地退了出去。
殿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她仓皇的背影。
心头的疑虑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俏歌在做什么?这深宫之中,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慕容琼增派的禁卫如同铜墙铁壁,锦瑟宫连只苍蝇都难飞出去,她又能在哪里弄到那些奇怪的尘灰?还有那些灼痕……
一连几日,俏歌的异常愈发明显。她总是心不在焉,替我梳头时,玉梳几次差点扯断头发;奉茶时,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烫红了皮肤也浑然不觉。她似乎在拼命压抑着什么,眼神里藏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偶尔撞上我的目光,那决绝又迅速被强装的平静掩盖。
这日午后,天气闷热得如同蒸笼。我躺在窗边的湘妃榻上假寐,心头烦躁,难以入眠。殿内只有俏歌一人,她正背对着我,在妆台前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几个小抽屉。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我。
许是太过专注,她并未察觉我己睁开眼。只见她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抽屉里,拿出一个用普通蓝布包着的小包裹,警惕地回头瞥了一眼榻上的我(见我似乎睡着),这才飞快地将包裹塞进自己床榻的枕头底下,还用力按了按,确保藏好。做完这一切,她长长吁了口气,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袖口滑落,又是一道新鲜的、暗红色的擦伤赫然在目。
我闭上眼,心头疑云密布。
傍晚,趁着俏歌被内务府派来送冰的太监绊在殿外问话的间隙,我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向她睡的那张位于殿角屏风后的小榻。枕头看起来并无异样。我伸手探入枕下,指尖很快触到一个硬硬的、棱角分明的小布包。
心,猛地一跳。
将它抽出来,解开外面那层寻常的蓝布。里面露出的,是几层厚厚的油纸。一股浓烈而古怪的气味瞬间冲入鼻腔——混杂着刺鼻的硫磺、呛人的硝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油脂烧焦的焦糊味。这味道……绝不是寻常之物!
我屏住呼吸,一层层剥开油纸。最终,一小包暗黄色的粉末暴露在眼前。那气味更加浓烈霸道,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感。旁边,还散落着几根裹着同样暗黄色粉末的、细细的黑色线绳。
火硝!硫磺!还有……引信?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俏歌!她藏这些东西做什么?!这深宫禁苑,私藏这等违禁的引火之物,一旦被发现,就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她想做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攫住了我,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拿不住那包沉甸甸的粉末。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俏歌送走内监、回转的脚步声!
我来不及多想,迅速将油纸按原样裹好,连同那几根引信,一股脑塞回蓝布包袱,飞快地按回她枕下。刚在榻边坐定,装作整理衣袖,俏歌的身影便出现在殿门口。
“娘娘醒了?”她脸上带着惯常的温顺笑容,快步走过来,“晚膳备好了,奴婢扶您过去?”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首首刺向她强装镇定的眼底。没有迂回,没有试探,我摊开刚才触碰过那包粉末的手掌,伸到她面前,一字一顿:
“俏歌,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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