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宫的日子，像沉在井底的月，清冷，孤寂，映不出半点活气。沉水香燃了又尽，窗外的天光由灰白转成墨蓝，再由墨蓝沉入浓稠的黑。看守的禁卫脚步声，是这死水潭里唯一规律的回响，提醒着我囚徒的身份，也隔绝了外间所有的风云变幻。
慕容琼依旧会来。间隔比先前更久些，来时眉宇间的疲惫更深，那份小心翼翼的期盼也愈发沉重。他不再带那些华而不实的珍宝，有时只是一卷批阅到深夜的奏折，有时是御膳房新制的、据说能安神养气的药膳羹汤。
“晞儿，”他放下手中的青玉碗盏，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碎了什么，“朕……命他们用上好的血燕，配了川贝、百合，小火慢炖了几个时辰，你……尝尝？”烛光下，他眼底有红丝，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那份属于帝王的威仪被深深的倦意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关切取代。
我看着那碗色泽晶莹、热气袅袅的羹汤，没有动。目光掠过他疲惫的脸，最终落在窗外那片被高墙切割的、西西方方的墨蓝天幕上。
“陛下劳心国事，不必为臣妾费神。”声音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臣妾……用不下。”
短暂的沉默在殿内弥漫，沉得能压弯人的脊梁。他眼底那点微弱的火苗，在我疏离的目光下，一点点黯淡、熄灭。喉结滚动了一下，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化作唇边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好……好。”他低声应着，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利刃反复切割后的麻木痛楚。他没再多言，只是默默地端起那碗依旧温热的羹汤，自己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动作缓慢，仿佛在品尝某种穿肠毒药。然后，他放下碗，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孤绝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金砖上。
“你……好好歇息。”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混杂着痛楚、不甘、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玄色龙袍拂过地面，带起微弱的叹息般的风声。他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更沉。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咔哒”一声轻响，如同心弦断裂的尾音。
不欢而散。次次如此。
殿内重归死寂，沉水香那甜腻的气息重新占据了上风。我蜷在榻上，看着那碗被他动过一口、渐渐冷透的羹汤。心口那块坚冰，似乎被他离去时那绝望疲惫的眼神，撞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渗出丝丝缕缕难以言喻的酸涩。这深宫的囚笼，困住的，又何止我一人？
日子就在这无休止的拉锯中缓慢爬行。慕容琼不再频繁地来碰壁，锦瑟宫彻底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然而，深宫之中，没有真正的秘密。
一日午后，我裹着薄毯，在窗边昏昏欲睡。殿外看守的禁卫似乎换了班，两个压得极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顺着微启的窗缝飘了进来。
“……听说了吗？昨儿个朝会上，又吵翻了天！”
“还是为了那事儿？”
“可不！那些言官御史，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个接一个上折子！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储君’，‘陛下春秋正盛，当广纳淑女以充掖庭，绵延皇嗣’……啧啧，引经据典，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龙案上了！”
“陛下……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脸沉得能拧出水！折子全留中不发！可架不住人多势众啊，听说今儿一早，以王阁老为首，七八位重臣又跪在乾清宫外头了！这架势……唉，怕是顶不住多久咯……”
“也是……自打……那位住进这锦瑟宫，后宫就再没进过新人。唉……”
“嘘！噤声！不要命了？当心隔墙有耳！”
交谈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禁卫铠甲摩擦的单调声响。
那些刻意压低的字眼，却像带着尖刺的冰雹，狠狠砸进我的耳膜，也砸在心上。“广纳淑女”、“绵延皇嗣”、“跪在乾清宫外”……，瞬间冲散了昏沉的睡意。
慕容琼……他顶着这样的压力，日日案牍劳形，还要在我这里碰一鼻子灰？
心口那点酸涩，瞬间被一种更沉重的东西覆盖。是愧疚？还是……一丝迟来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疼？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暮色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慕容琼再次踏入锦瑟宫。这一次，他身后跟着两个捧着厚重卷轴的内侍。他脸上没有了前几次那种小心翼翼的期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烛光映着他眼下的青影，更显憔悴。
“晞儿。”他挥手让内侍将卷轴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声音带着浓重的沙哑，“朕……有东西给你看。”
我抬眼望去。那卷轴用明黄的锦缎包裹，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皇家威仪。
他示意内侍展开卷轴。随着锦缎滑落，一幅幅精心绘制的女子画像缓缓展露。画中女子，或端庄大气，眉目如画；或娇艳明媚，顾盼生辉；或清丽脱俗，气质如兰。皆是正值妙龄，容貌昳丽，姿态各异。画卷很长，足有二三十幅。
“这是礼部初选的秀女画像。”慕容琼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沉重的鼓槌敲在心上，“王阁老领着几位老臣，连同礼部和内务府的官员，跪在宫门外三天了。折子……堆满了朕的御案。”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双曾盛满碎星笑意的凤眸，此刻深不见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无奈，有挣扎，有痛楚，甚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晞儿，”他向前一步，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恳求的意味，“告诉朕……朕该怎么办？”
殿内死寂。沉水香的气息似乎也凝固了。我的目光从那些鲜活明媚、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画像上移开，落回到慕容琼脸上。这张脸，依旧俊朗，作者“慕容袅袅”推荐阅读《烬玉香：深宫误》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却刻满了属于帝王的沉重和疲惫。他不再是当年海棠树下为我拂去落花的清澈少年，我也早己不是扑蝶放鸢的天真少女。我们之间，隔着尸山血海，隔着无法弥合的深渊，隔着……这江山社稷的重担。
心口那块坚冰，在他这句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怎么办”中，彻底碎裂开来，涌出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潮水，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近乎悲悯的释然。
我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几乎被绝望淹没的疲惫，看着他强撑的帝王威仪下，那份属于“慕容琼”的脆弱和无助。那些朝臣的逼迫，那撞柱而亡的血色，那些跪在宫门外的身影……一幕幕在我眼前闪过。
他顶着这样的压力，还来问我……“怎么办”？
一个念头，清晰而冰冷地浮上心头。这困局，因我而起，或许……也该由我来解。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这江山，只是为了……斩断这无休止的折磨，给彼此一个……或许能喘息的出口。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小几旁。指尖拂过那些细腻的画纸，触感冰凉。画中女子明艳的笑容，像针一样刺眼。最终，我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幅上。画中女子端庄大气，面如皎月，眉如远山，眸似秋水，沉稳有神。乌发如云，高髻配以典雅玉饰，身姿挺拔，仪态万方。另一幅，则是明艳照人，肌肤胜雪，唇若点朱，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眼波流转间妩媚天成，身段窈窕玲珑，体态风流。
“陛下，”我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陌生的、近乎刻意的温和，“王阁老与诸位老臣所言，句句在理。国不可一日无储，此乃社稷根本。陛下春秋鼎盛，正当广纳贤淑，以充掖庭，绵延皇嗣，安定朝野之心。”
慕容琼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起惊涛骇浪。他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合乎“规矩”的言辞狠狠刺伤。
“你……”他喉头滚动，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哑得厉害。
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指尖轻轻点在那幅端庄女子的画像上：“这位沈氏之女，臣妾观其形容气质，沉稳端方，眉宇间隐有决断之气，颇有母仪之风范。若得入宫，假以时日，定能协理六宫，为陛下分忧内闱之劳。”
指尖移向那明艳女子的画像：“而这位萧氏之女，姿容绝世，性情想必也活泼可人。陛下日理万机，案牍劳形之余，身边能有如此解语之花相伴，红袖添香，亦能稍解疲乏。” 我的语气平缓，条理清晰，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朝堂政务，听不出半分波澜。
“至于子嗣……”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其他几幅画像，“陛下可择性情温婉、宜室宜家者数人，纳入宫中。雨露均沾，方是绵延福泽之道。后宫充盈，子嗣繁茂，朝堂方能安稳，江山方能永固。此乃……陛下身为帝王，不可推卸之责。” 最后一句，我说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他最在意的地方，也刺向我自己的心。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心口那处碎裂的冰窟里，有冰冷的液体在蔓延，带着迟来的、尖锐的痛楚。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近乎完美的、规劝君王纳妃的平静面具。
慕容琼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方才眼中的惊涛骇浪，此刻己化为一片死寂的荒芜和……一种彻骨的冰凉。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冷血无情的怪物。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微微颤抖着。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拂袖而去，或者爆发雷霆之怒。他却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凤眸里，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认命般的苍凉。
“好。”他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彻底抽空了力气的虚弱，“你说得……很好。” 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僵硬苦涩，比哭更难看，“句句……在理。朕……明白了。”
他不再看我，目光落在那堆画像上，眼神空洞。他挥了挥手，对一旁垂首侍立、大气不敢出的内侍道：“传朕口谕。着礼部……按规制，择选……适龄淑女入宫。沈氏、萧氏……及适才纯妃所点几人，皆在备选之列。具体事宜，由礼部与内务府……会同办理。”
“遵旨！”内侍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下，小心翼翼地卷起那堆画像，倒退着快步离去，仿佛逃离什么可怕的地方。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间最后一点声响。
慕容琼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我。玄色的龙袍在昏黄的烛光下，衬得他背影孤绝而佝偻，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他站了很久，久到烛台上的蜡泪都堆积了一层。
最终，他没有回头。只是用那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如同千斤巨石砸落：
“如你所愿……晞儿。”
说完，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殿门走去。那脚步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泥泞的深渊里，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殿门打开，外面浓重的夜色瞬间吞噬了他玄色的身影，随即，门又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咔哒。”
落锁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轻，却也更沉，沉得像是最后一块墓碑落下。
殿内彻底陷入了死寂。沉水香的气息甜腻得令人作呕。
或许……这样也好。
他去做他的明君，去绵延他的皇嗣，去坐稳他的江山。
而我……满身罪孽，困在这寸步难行的牢笼里，能做的，也只有让他做一个百官拥护、百姓爱戴的好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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