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沪市火车站，人山人海，跟煮开了的饺子锅似的。蒸汽“呜——呜——”地喷着，白茫茫一片，混着煤烟子味儿、汗酸味儿、劣质烟卷儿味儿，还有不知道啥食物混在一块儿的怪味儿，熏得人脑仁疼。绿皮火车像条趴窝的钢铁长虫，趴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喘着粗气。
站台上挤满了人。扛着大包袱小行李、一脸茫然的知青；哭天抹泪、拉着孩子手不放的爹娘；拿着铁皮喇叭、嗓子都喊劈了的干部……乱哄哄的，吵得人耳朵嗡嗡响。
虞晚意穿着一身半旧不新、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棉裤，这是她从空间里翻腾出来、最符合这年头又还算干净的衣裳。乌黑的长头发编成两条麻花辫，搭在胸前。脸上故意抹了点灰，盖住了过分白的皮肤和太扎眼的眉眼，可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子骄矜劲儿，还是藏不住。她背着一个打着补丁、瘪瘪的旧帆布包，手里死死攥着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光荣证”，上面写着要去的地儿——东北，黑水省，松江县，大河生产大队。
她一个人戳在乱糟糟的人堆边儿上，像个被浪头拍上岸的石头子儿。周围人有的激动，有的抹泪儿，有的懵懵懂懂，三三两两凑一块儿。就她，孤零零一个，连个送行的人影儿都瞅不见。偶尔有好奇的或者同情的目光扫过来，她也只是眼皮一耷拉，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更孤僻更可怜。
只有缩在她棉袄里头、只露个小脑袋的金元宝，知道她这会儿心里头平静得很，甚至……还有点小雀跃。
“呜——！”
又是一声拉得老长的汽笛，跟怪兽嚎叫似的。
“去黑水省松江县的知青！麻溜儿上车了！三号车厢！快！快点儿！”一个拿着铁皮喇叭的干部，扯着嗓子吼，那声音在巨大的噪音里跟蚊子哼哼差不多。
人堆“轰”一下更乱了，扛着大包小裹，像潮水似的往那绿皮火车的车门涌。
虞晚意深吸了一口混着煤灰的冷空气，攥紧了手里的证件，跟着人潮，朝着那扇敞开的、通往不知道啥地儿的车门挪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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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哐当…哐当……
绿皮火车在望不到头的东北大平原上没完没了地跑着，车轮碾铁轨的单调声儿，成了这憋屈小车厢里唯一的动静。
车厢里那味儿，简首了！汗馊味、脚丫子味、呛人的旱烟味、食物放馊了的酸味，还有不知道谁晕车吐出来的秽物味儿，各种味儿搅和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管子上。座位是硬邦邦的木板子，坐得人腰不是腰、屁股不是屁股。过道上、座位底下，连行李架子上，都塞满了鼓鼓囊囊的行李和人，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
虞晚意蜷在靠窗的一个旮旯角里，小脸煞白，嘴唇抿得死紧。这身子底子太差，空间灵泉是补了根本，可架不住长期饿肚子亏空的厉害。三天三夜的颠簸，浑浊的空气，硬板子座位，让这娇生惯养了几百年的元神遭了大罪。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哆嗦，死命调动着身体里那丝比头发丝还细的灵力，想赶走身上的难受劲儿和那股子让人窒息的污浊气。
“哐当！”火车猛地一个大颠簸。
“哇——”斜对面一个中年妇女终于撑不住了，猛地一弯腰，对着座位底下一个破搪瓷盆子就“哇哇”吐开了。
那股子酸腐味儿“呼”地就散开了。
虞晚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小脸“唰”地一下白得像纸。她死死咬住下嘴唇，才没让自己也跟着吐出来。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因为用力都泛了白。
“啧，娇气！”旁边一个同样穿着蓝布棉袄、梳着两条大辫子、颧骨挺高的女知青斜了她一眼，撇了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几个人听见，“这还没到地儿呢，就扛不住了？到了北大荒，那才叫真格的苦！风像刀子片儿，雪能埋半截人！”
另一个脸上有点雀斑的男知青也接上话茬：“可不咋地！听说那大河村靠着山根儿，冬天冷得邪乎，尿尿都得带根棍子敲冰碴子……”
周围的知青们一听，脸上或多或少都挂上了愁云和害怕。车厢里本来就闷得慌的气氛，这下子更压得人喘不过气。
虞晚意还是闭着眼，就跟没听见似的。只有她自己知道，识海里正用意念戳着金元宝那毛茸茸的小屁股撒气：“都怪你！非要去刨那祖坟！害本小姐遭这份洋罪！等安顿下来，灵泉非得让你泡到脱毛！”
缩在她内袋里的金元宝委屈巴巴地“吱”了一声，用小脑袋蹭了蹭她。
火车不知疲倦地跑了一天一夜又一天。
窗外的景儿，从平平整整的庄稼地，慢慢变成了盖着厚厚一层雪、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原。枯树杈子在寒风里张牙舞爪，偶尔能瞅见远处矮趴趴的小村子，房顶上堆着老厚的雪，烟囱里冒着点淡淡的、风一吹就散的白烟。天和地一片灰白，空旷得让人心头发慌。
“松江县站！松江县站到了！下车的知青同志们拿好行李，准备下车！”列车员那破锣嗓子总算穿透了车厢的嘈杂。
车厢里“轰”一下炸了锅。知青们手忙脚乱地拽着自己的大行李，推推搡搡地往车门挤。
虞晚意也站起身。蜷了太久，腿麻得跟不是自己的似的，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才站稳。她深吸一口气，背上那个瘪瘪的旧帆布包，跟着人流，费劲巴拉地往车门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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