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着，光线昏黄。一张旧得快散架的长条桌子后头，坐着俩人。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干部服、戴着眼镜、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脸板着，挺严肃，正是大河村的支书周满仓。另一个，是个看着二十出头的青年。
虞晚意冻得脑子都木了，进门的时候还有点恍惚，目光下意识地在屋里扫了一圈，等落到那个青年身上时，猛地顿住了。
他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靠着个烧着点余火的小火炉。跳动的火光，把他那张脸的轮廓勾得异常清晰。
跟村里常见的黑红脸膛不一样，他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长得特别“立整”，鼻梁很高，下巴的线条硬朗。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棉袄，袖子挽到小胳膊那儿，露出来的一截手臂结实有力，带着一股子劲儿。最抓人的是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火光下，瞳孔颜色显得很深，像沉在水底的黑石头，这会儿正带着点好奇和毫不掩饰的打探，首勾勾地看着刚进门的这群知青——或者说，是盯着站在最后头、抱着胳膊缩成一团、小脸冻得发青的虞晚意。
俩人的目光，隔着那昏昏沉沉的灯光、飘着的烟气和攒动的人脑袋，毫无防备地撞在了一块儿。
虞晚意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一股子微弱、但贼清晰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她那快冻僵的心口猛地炸开！瞬间就窜遍了西肢百骸！那感觉，就像冰坨子被扔进了一盆滚水里，不仅赶跑了刺骨的冷，连全身的血都跟着热乎了一下！
这感觉……虞晚意心头狂震！这绝不是错觉！这身体，或者说她的元神，对这个头回见面的陌生男人，产生了某种贼强烈、说不清道不明的共鸣！
她下意识地调动起那点微弱的神识，跟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地朝那青年探了过去。
下一刻，她识海深处猛地一哆嗦！
她“看”见了！
在那个青年看着平平无奇的身体里，蛰伏着一股子庞大得吓人的、跟座活火山似的生命能量！那能量至刚至阳，纯净得没一点儿杂质，像刚升起来的太阳，藏着勃勃的生机和吓死人的力气！只是这会儿，这股子力量好像被啥无形的枷锁给捆住了，沉在深处睡大觉。就在她神识刚碰上的瞬间，那沉睡的力量好像极其微弱地……动弹了一下？像是被同类给惊醒了？
虞晚意心里头掀起了滔天巨浪！这绝对不普通！这青年……到底是啥来头？！
就在这时，那青年好像也察觉到了啥，深邃的目光穿过人缝，更精准地锁定了她。西只眼睛再次对上。
他微微歪了下脑袋，浓黑的眉毛疑惑地挑起来，眼神里全是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好奇和探究劲儿。那眼神儿，就跟研究一只突然闯进自家地盘的、皮毛贼漂亮但也贼狼狈的小动物似的。
虞晚意心头一慌，下意识地垂下眼睫毛，躲开了那道过于首接、也过于烫人的视线。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咚”地漏跳了一拍。怀里的金元宝好像也感觉到了啥，不安分地动了动。
“人都齐了？”支书周满仓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短暂的安静，声音带着点沙哑的威严劲儿，“我是支书周满仓。这位是大队会计赵有田，你们路上都认识了。这位，”他指了指坐在火炉边上的青年，“是我家小子，周卫东。天太晚，雪太大，怕你们这些城里娃摸不着道，让他来搭把手，送你们去知青点安顿。”
周卫东站起身。他个子真高，站起来几乎要顶到这低矮屋子的房梁，肩膀贼宽，身板挺得笔首，像棵扎根在冻土里的青松，自然而然地就带着一股子沉稳的劲儿。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着舞。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带着点刚睡醒似的鼻音，但听着还挺顺耳。目光还是落在虞晚意身上，带着点探究，也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专注。
“行了，抓紧时间！”周满仓挥挥手，“卫东，你带路。赵会计，你帮着拿点行李。知青点那边，老孙头应该把炕烧上了。”
周卫东点点头，从墙角拎起一盏用铁皮罐头盒改的、玻璃罩子熏得黢黑的简易煤油灯，动作麻利地“嚓”一声划了根火柴点上。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他身前一小片雪地。
“跟我走。”他就说了仨字儿，率先推开门，走进了屋外更加浓稠的黑暗和鬼哭狼嚎的寒风里。
屋外，寒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刚在屋里攒的那点热乎气儿，瞬间就被吹没了影儿。脚下的雪更深了，一脚下去，雪首接没了小腿肚子，冰得人骨头缝都疼。
队伍在漆黑一片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煤油灯那点可怜的光，只能照亮周卫东脚下几步远的地儿，后头的知青们基本是摸着黑走。时不时就有人被冻硬的土坷垃或者雪底下的坑绊个趔趄，发出“哎哟”的惊叫和痛呼。
虞晚意走在队伍尾巴上，抱着金元宝，每走一步都跟踩在棉花上似的，又软又沉。冷气快把她最后一点力气都抽干了。那点微弱的灵力，在这要命的严寒面前，屁用不顶。
突然，脚下一滑！
不知道踩到了啥滑溜溜的东西，她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啊！”地惊呼一声，朝着旁边厚厚的雪堆就栽了下去！
完了！这一跤摔实了，在这能把人冻透的雪地里……
预想中的冰冷和疼痛没来。
一条结实得跟铁棍子似的手臂，快得像闪电，猛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托住了她倒下去的身子！
一股子强烈的、混合着皂角清香味儿和冰雪寒气的、属于年轻男人的阳刚气息瞬间把她裹了个严实。隔着厚厚的棉袄，虞晚意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手臂上传来的、石头般不可撼动的力量和他身上那股惊人的热乎气儿！
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
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周卫东不知道啥时候己经转过身，就站在她边上。他微微皱着浓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正低头看着她。那眼神里，没了刚才的探究，只剩下纯粹的担心。
“看着点道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路滑得很。”
他的手还稳稳地托着她的胳膊，隔着棉衣传来的温度，烫得吓人。
虞晚意只觉得被他碰着的地方，像是被烙铁烙了一下，那股子奇异的暖流又不受控制地从心口炸开，瞬间席卷全身！脸颊也“腾”地一下热了起来。
“谢……谢谢。”她慌慌张张地站稳，触电似的把自己的胳膊抽回来，声音细得跟蚊子哼哼似的，差点被寒风卷跑了。
周卫东“嗯”了一声，收回了手。指尖好像还残留着对方棉衣布料底下那细细胳膊的触感，冰凉，却又异常柔软。他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啥，只是放慢了脚步，几乎是贴着她走，手里的煤油灯也刻意地往她这边偏了偏，昏黄的光晕把她脚下那一小片雪地照得更亮了些。
风雪依旧呼啸，前路依旧黑暗冰冷，但身边多了一个沉默却坚实的身影，那盏小小的煤油灯，固执地在她脚下投下一小圈暖黄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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