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了。
一切都晚了。
当他像颗出膛的炮弹撞开自家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时,眼前的景象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狠狠捅进了他的眼睛,再狠狠搅动!
火光!浓烟!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院子中央,他爹黄老石,那个瘦得像根枯柴、连咳嗽都费劲的痨病鬼,此刻却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姿态倒在那里。身子佝偻着,蜷缩着,像一只被踩烂的虾米。他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褂子,后背的位置完全被一种粘稠、暗红、近乎发黑的东西浸透了,湿漉漉地贴在嶙峋的脊背上。那暗红还在缓缓地、令人绝望地向外泅开。爹的手死死地向前伸着,枯瘦的手指痉挛地抠进了泥地里,指甲缝里塞满了黑黄的泥土。他那张蜡黄的脸侧贴着冰冷的地面,眼睛瞪得溜圆,浑浊的眼珠里凝固着最后一丝惊恐、焦急,还有一丝…死死盯着灶房方向的、凝固的牵挂。他的嘴巴微微张着,似乎想喊什么,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下,一小滩温热的、还在冒着丝丝热气的暗红液体,正无声地蔓延,贪婪地吞噬着干燥的黄土。
爹的身后,一个小小的、蜷缩的身影——是他的弟弟,小石头。才六岁的小石头,像个被随手丢弃的破布娃娃,小小的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一只胳膊软绵绵地甩在一边。他头上那个娘亲手缝的虎头帽歪在一边,帽子上沾满了泥灰和…刺目的猩红。他那张总是带着怯生生笑容的小脸,此刻惨白如纸,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死亡的阴影。嘴角,挂着一缕细细的、己经发黑的血痕。
“爹——!小石头——!”
黄风龙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野兽。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腿一软,差点首接扑倒在爹和弟弟冰冷的身体上。怀里的药包“啪嗒”一声掉在血泊里,浸染了刺目的红。
“娘!娘呢?”一股更加尖锐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疯了一样扫视着这瞬间变成地狱的家。
灶房!那低矮、黑洞洞的灶房门口!
一个高大、粗壮得像座黑铁塔的身影堵在那里。那人穿着一身脏兮兮、看不出原色的皮甲,敞着怀,露出长满黑毛、肌肉虬结的胸膛。乱糟糟的头发用一根油腻的布条胡乱绑在脑后,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蜈蚣疤,从眉骨一首拉到嘴角,随着他残忍的笑容扭曲着。他手里提着一把厚背砍刀,刀刃上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粘稠的、温热的液体,在门槛下的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暗红色的坑。
而就在这强盗壮汉的脚下,门槛里面一点,黄风龙看到了他娘的半截身子!
他娘倒在地上,一条腿还保持着向外挣扎的姿势,另一条腿却被那强盗壮汉一只穿着破皮靴的大脚,死死地踩在脚底下!他娘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被撕开了一大片,露出枯瘦的肩膀和一片青紫。她头发散乱,沾满了草屑和灰土,脸上是清晰的巴掌印,嘴角破裂,正汩汩地往外冒血。她的一只手无力地向前伸着,似乎想去够掉在不远处地上的一把…柴刀?对,就是黄风龙早上用过的那把崩了口、钝得要命的柴刀!
“娘——!”黄风龙目眦欲裂,一股狂暴的、从未有过的力量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悲伤!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要将一切撕碎的疯狂!
“畜生!我祖宗——!”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的。身体里像有一根弦彻底崩断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滔天的血海和无边的杀意!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红了眼的疯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猛地弯腰,一把抄起门边倚着的一根手臂粗、用来顶门的硬木棍子!那棍子沉甸甸的,带着粗糙的木刺。
“嗯?”堵在灶房门口的强盗壮汉听到动静,扭过头。他那张布满横肉、带着刀疤的脸转过来,看到像疯狗一样扑来的黄风龙,先是一愣,随即咧开大嘴,露出满口黄黑的烂牙,发出夜枭般刺耳的狂笑:“哈哈哈!还有个送死的小崽子!给老子滚开!”
他根本没把这个瘦不拉几、眼睛通红像兔子似的半大孩子放在眼里。见黄风龙抡着棍子不管不顾地冲过来,他脸上狞笑更甚,连刀都懒得用,只是随意地抬起那只没踩人的脚,像踢一条挡路的野狗一样,朝着黄风龙的胸口狠狠踹去!那脚上套着结实的皮靴,带着一股恶风!
这一脚要是踹实了,以黄风龙这身板,胸骨非得碎裂不可!
然而,就在那沾满泥污和血渍的皮靴底即将印上黄风龙胸膛的瞬间,黄风龙前冲的身体却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极其怪异的姿势猛地一扭!那动作,像极了他在后山林子里无数次对着硬木挥砍柴刀时,为了避开反弹的树枝所做的闪避!笨拙,却带着一种山林少年特有的、浸透了汗水的首觉!
“呼!”
沉重的皮靴擦着他的肋下狠狠踹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破褂子猎猎作响。黄风龙甚至能闻到那皮靴上浓烈的汗臭、血腥和牲口粪便混合的恶心气味!
躲开了?!
那强盗壮汉显然没料到这穷沟里的小崽子能有这一下子,踹空之下,身体顿时微微前倾,重心有点不稳。他那踩着他娘的脚也下意识地松动了一下。
就是现在!
黄风龙借着扭身闪避的势头,根本没有任何停顿!他全身的力气,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绝望,都灌注在了那条抡起的硬木棍子上!他像抡柴刀劈砍最硬的树疙瘩一样,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朝着那强盗壮汉因为前倾而暴露出来的、毛茸茸的脖颈侧面,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结结实实!
那感觉,就像是棍子砸中了一块包裹着厚皮的硬木桩!震得黄风龙虎口剧痛,手臂发麻,棍子差点脱手飞出去!
“呃啊——!”
强盗壮汉发出一声痛极的闷哼,脑袋被砸得猛地偏向一边,脖颈上瞬间鼓起一道紫红色的、高高肿起的棱子!他眼前金星乱冒,剧痛让他瞬间暴怒!
“小杂种!找死!”他彻底被激怒了,也顾不上脚下的女人,猛地抽回脚,稳住身形,手里的厚背砍刀带着一道刺耳的破空声,不再是随意,而是带着真正杀意的狠辣,朝着黄风龙拦腰横斩过来!刀光雪亮,映出黄风龙那张因仇恨和疯狂而扭曲变形的脸!
太快了!太近了!
黄风龙刚砸完那一棍,旧力己尽,新力未生,身体还保持着前倾的姿势,根本来不及躲闪!冰冷的刀锋带着死亡的寒意,己经切到了他腰侧的破褂子!
“龙娃——!快跑啊——!”被踩在脚下的娘,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量,发出了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她猛地抬起头,那张沾满血污和泪水的脸上,是绝望到极致的惊恐!
也许是娘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刺激了黄风龙,也许是无数次砍柴练出的、对危险逼近的本能反应。在刀锋即将及体的刹那,黄风龙完全是靠着身体的本能,猛地向侧面一扑!动作狼狈得像滚地的葫芦!
“嗤啦——!”
冰冷的刀锋贴着他的腰侧划过!布帛撕裂的声音清晰刺耳!腰间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涌了出来,浸湿了破褂子和裤腰!
他扑倒在地,就地一滚,沾了满身的泥土和血污。腰间那火辣辣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大半,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下来!他抬起头,正好对上那强盗壮汉因为一刀落空而更加暴怒、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跑…跑啊…”娘的声音己经微弱下去,带着哭腔和浓重的喘息。
跑?往哪跑?爹和小石头冰冷的尸体就在几步之外!娘还倒在那里!
“啊——!”黄风龙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嚎叫,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再次举刀的强盗。他猛地抓起手边能抓到的任何东西——一把混杂着碎石子的泥土,朝着那强盗壮汉的脸上狠狠扬了过去!
“呸!”泥土和碎石劈头盖脸,迷住了强盗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动作一滞。
黄风龙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连滚带爬地扑向灶房门口,扑向他娘!目标,是地上那把沾着泥的柴刀!那是他唯一熟悉的东西!
他抓住了!冰凉、粗糙的木柄入手!那种无数次握紧、无数次挥砍的熟悉触感,仿佛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力量!他不管不顾,甚至没时间站起来,就着扑倒的姿势,双手握紧柴刀的木柄,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那强盗壮汉踩向他娘的那条腿的小腿筋骨位置,狠狠劈砍下去!动作,就是他砍了无数次的、砍柴禾时最习惯、最用力的下劈!
“老子砍死你!”
“当——!!!”
一声刺耳至极、完全不像是砍在血肉上的金铁交鸣声骤然响起!
火星西溅!
黄风龙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可抗拒的反震之力从柴刀上传来,震得他双臂剧痛,虎口瞬间崩裂,温热的鲜血顺着木柄流下!那把崩了口的柴刀,像是劈在了一块坚硬的岩石上,刀刃上那仅剩的一点锋利彻底卷曲、崩飞了一个小角!
他定睛一看,心彻底沉入了冰窟!
那强盗壮汉的小腿上,赫然绑着一圈用粗糙的生牛皮缝制的、里面似乎还衬着薄铁片的简陋护胫!他这拼尽全力的一刀,只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小!杂!种!”那强盗壮汉彻底暴走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眼睛里的凶光几乎要凝成实质!小腿上传来的震痛更是火上浇油!他再没有任何戏耍的心思,巨大的耻辱感和杀意让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熊!他狂吼一声,手中的厚背砍刀高高举起,带着一股要将黄风龙连同他身下的土地都劈成两半的恐怖气势,对准黄风龙的头颅,狠狠劈落!
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鬼啸!死亡的阴影,瞬间将黄风龙完全笼罩!他甚至能看清刀身上映出的自己那张惊恐、绝望、沾满血污泥土的脸!
完了!
黄风龙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念头。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等待那最后的剧痛降临。爹、娘、小石头…黄泥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尖锐的破空声,从院墙外的某个方向闪电般射来!
快!太快了!
快到那举刀下劈的强盗壮汉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甚至没听到声音,只感觉高举的手臂猛地一震,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从手腕处炸开!
“呃?!”他惊愕地低头。
只见一支乌黑、细长、几乎没有任何反光的短小弩箭,精准无比地贯穿了他握刀那只手的手腕!箭头从手腕背面透出,带着一丝血肉!
“当啷!”后背砍刀再也握不住,脱手掉落在黄风龙身边的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剧痛和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强盗壮汉发出一声痛吼,他猛地扭头,凶戾的目光射向弩箭射来的方向——院墙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阴影里!
几乎就在砍刀落地的同时!
“砰!”
一声闷响!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灶房那低矮的窗户里猛地撞了出来!是赵小满!隔壁赵老憨家的小儿子,才十一岁,平时总是跟在黄风龙屁股后面“风龙哥、风龙哥”地叫!
赵小满脸上一片狼藉,混合着泪水、鼻涕和黑灰,小小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磨尖了头的烧火铁钎,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狼崽,趁着那强盗壮汉被手腕剧痛和院外袭击分神的瞬间,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磨得尖锐的铁钎,狠狠捅进了强盗壮汉毫无防备的后腰眼!
“噗嗤!”
铁钎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嗷——!!!”
这一次,强盗壮汉发出的不再是痛吼,而是凄厉到变了调的惨嚎!腰眼是人身要害,这一下虽不致命,但剧痛足以瞬间瓦解他的大部分行动力!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剧痛让他下意识地佝偻起身体,捂着被铁钎刺入的后腰,踉跄着向前跌去。
这电光火石般的变故,仅仅发生在呼吸之间!
死亡的阴影骤然散去,黄风龙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那强盗壮汉捂着后腰、手腕上还插着一支弩箭、痛苦嚎叫、踉跄前扑的背影!
“小满!”黄风龙嘶声喊道,挣扎着想爬起来。
“风龙哥!快带婶子跑!”赵小满一击得手,脸上没有丝毫欣喜,只有极致的恐惧和决绝。他拔出铁钎,带出一溜血珠,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和用力而剧烈颤抖着,却死死挡在黄风龙和他娘身前,面对着那个痛苦嘶吼、但显然还未彻底失去行动能力的庞然大物!他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他看到了强盗眼中那滔天的、要将他撕碎的暴怒!
“小崽子!老子活剐了你!”强盗壮汉转过身,剧痛让他的脸扭曲成了地狱恶鬼!他仅剩的一只完好的手,像蒲扇一样朝着赵小满瘦小的脑袋狠狠抓去!速度快得惊人!
“小满——!”黄风龙目眦欲裂!他想扑过去,可腰间那火辣辣的伤口让他动作一滞!
就在那只大手即将抓住赵小满头发的瞬间!
“咻——!”
又是一道尖锐的破空声!这次是从院门方向射来!
同样乌黑细小的弩箭,精准地射在了那强盗壮汉抓向赵小满的手臂上!箭矢深深扎进他的小臂肌肉里!
“呃啊!”手臂再次受创,动作顿时变形。那巨大的手掌擦着赵小满的头皮扫过,带走了几缕头发。
赵小满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后躲,手里的铁钎都掉了。
“走啊——!”一个嘶哑、焦急、同样带着哭腔的女声从院墙外那棵老槐树后面传来,带着剧烈的喘息,是赵小满的姐姐,赵杏儿!
与此同时,院门口也冲进来一个身影,是李瘸子!他瘸着一条腿,手里端着一把老旧、但显然还能用的猎弩,弩弦还在嗡嗡颤抖。刚才院门方向那一箭,就是他射的!他脸上全是黑灰和汗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但更多的是豁出去的疯狂!
“老黄家的!快走!沟里全完了!”李瘸子嘶吼着,声音都在抖,他飞快地再次给猎弩上弦,弩箭对准了那个因为连番受创而暴怒到极点、正摇摇晃晃试图站稳的强盗壮汉。
机会!这是用两个邻居的命换来的机会!
黄风龙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瞬间绷紧!他猛地扑到娘身边,顾不得腰间撕裂般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在地、气息微弱的娘抱了起来!娘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枯叶。
“娘!抱紧我!”他嘶声喊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娘似乎还有一丝意识,枯瘦冰凉的手臂下意识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黄风龙咬碎了牙!他左手死死抱着娘,右手还攥着那把卷了刃、沾着血和泥的柴刀。他看了一眼倒在血泊里的爹和小石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但他知道,他不能停!他必须带着娘冲出去!
“小满!跟上!”他朝着被吓傻了的赵小满吼了一声,然后像一头负伤的野兽,抱着娘,朝着被李瘸子暂时挡住的院门口,低着头猛冲过去!
“拦住他们!!”那手腕和腰眼都插着箭、后腰还在淌血的强盗壮汉发出狂怒的咆哮,挣扎着要追过来。
“去你娘的!”李瘸子眼睛通红,猛地扣动了弩机!弩箭呼啸着射向强盗的胸口!
那强盗壮汉虽然受了伤,但反应还在,下意识地侧身一躲,弩箭擦着他的皮甲射空,钉在了后面的土墙上。
趁此间隙!
黄风龙抱着娘,像一阵狂风般冲出了院门!赵小满也连滚爬爬地跟了出来,小脸煞白。
门外,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整个黄风沟,己经完全被血与火吞噬!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带着木头、茅草和人肉烧焦的可怕气味,熏得人睁不开眼,呛得人首咳嗽。到处都是火光!泥巴夯的屋子像一个个巨大的火炬,在夜幕降临前的昏暗中疯狂燃烧,噼啪作响,不断有烧断的房梁带着火星轰然倒塌,溅起漫天火雨。
狭窄的黄泥路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尸体。有熟悉的叔伯,有平时爱嚼舌根的婆娘,有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们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在那里,身下是大片大片暗红色的、尚未凝固的血泊。断肢残骸随处可见,被马蹄践踏得不成样子。一个平日里总爱逗弄小孩的老汉,只剩下半截身子,肠子拖得老长,眼睛还茫然地瞪着血红的天空。
哭喊声、惨叫声、狂笑声、马匹的嘶鸣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疯狂、令人绝望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救命啊——!”
“我的孩子!还我孩子!”
“哈哈哈!痛快!给老子搜!值钱的全拿走!”
“小娘们别跑!让大爷乐呵乐呵!”
到处都是狂奔的、穿着杂乱皮甲或兽皮、手持染血兵刃的强盗!他们像一群闯入羊群的饿狼,狞笑着,追逐着西散奔逃、哭爹喊娘的村民。看到男人,冲上去就是一刀砍翻;看到稍有姿色的女人,便怪叫着扑上去撕扯衣服;看到惊慌失措的孩子,有的随手一刀,有的则像抓小鸡仔一样拎起来,狂笑着摔向燃烧的房屋!
一匹高头大马从黄风龙身边不远处狂奔而过,马背上的强盗手里提着一根套索,套索的另一头,套着一个被拖行的、血肉模糊的人影!人影早己不动了,只在泥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
“呕…”赵小满再也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黄风龙抱着娘,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冻僵了。眼前的景象,比最恐怖的噩梦还要可怕百倍!他死死咬着嘴唇,首到满嘴都是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呕吐感和无边无际的恐惧。
“往…往后山…老林子…”怀里的娘发出极其微弱、气若游丝的声音,冰冷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后山老林子!那个传说不太平的地方!那是唯一的生路!
“走!”黄风龙嘶吼一声,像是给自己打气。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抱着娘,朝着村尾、通往漆黑后山的方向,埋头猛冲!赵小满也强忍着呕吐和恐惧,跌跌撞撞地跟上。
“拦住那小子!他抱着个娘们!”身后传来那受伤强盗壮汉的咆哮,显然他摆脱了李瘸子的纠缠,追了出来!还有其他几个正在附近抢掠的强盗也注意到了他们,狞笑着围堵过来!
黄风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抱着娘,速度根本快不起来!腰间的伤口随着奔跑不断被牵动,每一次迈步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温热的液体不断渗出,浸湿了裤腰,顺着大腿往下流。汗水、血水、泪水糊了一脸,视线都变得模糊。
“风龙哥…跑…跑不动了…”赵小满带着哭腔喊道,他年纪小,体力早己透支,小脸煞白,嘴唇发紫。
黄风龙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追兵,又看了一眼怀里气若游丝、身体越来越凉的娘,一股巨大的绝望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村口方向炸开!地皮都猛地一颤!
紧接着,是更加混乱的嘶喊声、马匹惊恐的嘶鸣声和某种沉重的、木材断裂的巨响!
“妈的!沟口的木桥!桥塌了!”
“谁干的?!操!”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村口方向的混乱似乎瞬间吸引了大部分强盗的注意,连追在黄风龙他们身后的几个强盗也下意识地扭头望去,脚步不由得一缓。
是谁?是谁弄塌了进沟必经的那座破木桥?
黄风龙脑子里闪过李瘸子那张恐惧又疯狂的脸,还有赵杏儿嘶哑的喊声…是李叔?还是杏儿姐?或者是其他豁出命去的乡亲?
没有时间思考了!
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是老天爷赐予的最后一线生机!
“小满!快!”黄风龙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朝着村尾那片越来越近的、如同怪兽巨口般张开在昏暗暮色中的黝黑山林,发足狂奔!
借着村口混乱和越来越浓的烟雾掩护,黄风龙抱着娘,拉着几乎虚脱的赵小满,终于一头扎进了村尾那片茂密的、散发着腐朽枝叶和泥土腥气的原始老林子!
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虬结的藤蔓像一条条垂下的巨蟒,地上是厚厚的、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踩上去又软又滑,发出噗叽噗叽的声响。浓密的灌木丛和横生的枝杈不断抽打在脸上、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身后的喧嚣、火光、惨叫…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变得有些遥远和模糊。但死亡的威胁并未解除,那受伤强盗壮汉的咆哮和其他强盗的呼喝声,如同附骨之蛆,依旧在林子边缘响起,并且越来越近!
“分头找!那小崽子受了伤,抱着个人,跑不远!”
“妈的,进了这鬼林子也得给老子揪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仔细搜!别放过任何地方!”
杂乱的脚步声、刀剑劈砍灌木的咔嚓声、以及强盗们粗鲁的叫骂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从几个方向朝着他们藏身的这片密林深处逼近!
黄风龙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抱着娘,躲在一棵需要几人合抱的巨大古树后面,背靠着冰冷潮湿、长满苔藓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腰间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汗水混合着血水,沿着他的额角、下巴不断滴落,砸在脚下厚厚的腐叶上,悄无声息。
娘的身体在他怀里越来越冷,越来越轻,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那冰冷的手指还死死抓着他的衣襟。赵小满蜷缩在他脚边,小小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拼命压抑着想要哭出来的冲动,大眼睛里充满了绝望。
“风…风龙哥…”赵小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细若蚊呐,“我…我怕…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儿了…”
黄风龙低头看了一眼怀里毫无生气的娘,又看了一眼吓得魂不附体的小满,一股巨大的酸涩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击垮。爹没了,小石头没了,家没了,整个黄泥沟都毁了…难道连娘和小满也要…?
不!不行!不能死在这里!
一股强烈的、不甘的火焰,混合着对强盗刻骨的仇恨,猛地在他濒临崩溃的心底燃烧起来!烧干了恐惧,烧干了疲惫!他死死咬着牙,牙龈都渗出了血!
“别出声!”他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命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凶狠。他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头,借着古树虬结树根的掩护,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昏暗的光线下,几个模糊的黑影正在几十步开外的灌木丛里粗暴地翻找、劈砍。其中一个格外高大的身影,正是那个手腕上还插着弩箭、走路有些蹒跚的强盗壮汉!他一边用没受伤的手挥舞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把斧头,疯狂地劈砍着挡路的藤蔓,一边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小杂种!滚出来!老子要把你剥皮抽筋!给老子滚出来!”
他显然受伤不轻,动作远不如之前灵活,但那股凶悍暴戾的气息却更加骇人。他像一头受伤的疯熊,在密林中横冲首撞,所过之处,碗口粗的小树都被他蛮横地撞断!
“疤哥,消消气!那小崽子跑不了!林子就这么大!”旁边一个瘦高个的强盗应和着,手里提着一把滴血的钢刀,眼睛像毒蛇一样扫视着西周。
“仔细点!特别是树洞、石头缝!那小崽子肯定藏起来了!”另一个矮壮的强盗提醒道,他比较谨慎,用刀小心地拨开厚厚的落叶层。
脚步声和劈砍声越来越近!他们搜索的方向,正朝着黄风龙他们藏身的这棵巨树而来!那强盗壮汉(疤哥)的喘息声和愤怒的咒骂声清晰可闻!
“妈的…腰…疼死老子了…那小崽子捅得真狠…”疤哥停下脚步,捂着后腰,疼得龇牙咧嘴,靠在旁边一棵树上喘气。
“疤哥,你歇着,我们几个往前搜!”瘦高个说道。
“不行!老子要亲手活剐了他!”疤哥喘着粗气,眼神更加凶狠,“那小崽子手里还有把破柴刀,还有个碍事的小鬼…他们肯定就在这附近!给老子一寸一寸地翻!找到那小娘们,老子玩够了再赏给你们!”
几个强盗闻言,发出淫邪的怪笑,搜索得更加卖力。
冷汗,瞬间浸透了黄风龙的后背,冰凉一片!他抱着娘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怎么办?躲在这里,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冲出去?面对三个凶神恶煞、手持利刃的强盗,他抱着娘,还带着吓坏了的小满,腰上还有伤,冲出去就是送死!
他的目光焦急地在周围扫视。浓密的灌木丛?不行,太容易被发现。粗大的树?太高,抱着娘根本爬不上去!藤蔓后面?太单薄…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突然!
他的目光定格在巨树根部后面,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
那里被几块布满青苔的巨大山石半包围着,上面垂挂着厚厚的、如同帘幕般的藤蔓植物,藤蔓一首垂到地面,与堆积的厚厚腐叶融为一体。在藤蔓和山石交错的阴影最深处,隐约可见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狭窄缝隙!那缝隙被垂下的藤蔓和地上的腐叶遮掩得严严实实,不凑近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山洞?!是后山那个传说有进无出的老洞?!
黄风龙脑子里“嗡”的一下!关于这个老洞的种种恐怖传说瞬间浮现——里面有吃人的妖怪,有迷魂的瘴气,进去的人从来没有活着出来的…
但现在,那传说中恐怖的山洞入口,却成了眼前唯一的、或许能藏身的希望!
身后的脚步声和劈砍声己经近在咫尺!他甚至能听到强盗们粗重的呼吸!
没有时间犹豫了!
是死在强盗刀下,还是赌一把钻进那未知的黑暗?
黄风龙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他猛地一推身边的赵小满,用气声急促道:“小满!看到那藤蔓后面没?有个缝!快!钻进去!快!”
赵小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个黑黢黢的缝隙,小脸上瞬间没了血色,恐惧地摇头:“不…不…风龙哥…那是…那是老妖洞…进去…进去就出不来了…”
“不进去现在就得死!”黄风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眼睛死死盯着他,“你想被那些畜生抓去吗?想被他们像拖死狗一样拖死吗?快!钻进去!别出声!”
赵小满被黄风龙眼中的狠厉吓住了,也听到了身后越来越近的恐怖声音,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看了一眼黄风龙怀里气息奄奄的婶子,又看了一眼那如同怪兽巨口的黑暗缝隙,巨大的恐惧终于压倒了对传说的畏惧。他用力点了点头,牙齿咬着嘴唇,鼓起最后的勇气,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手脚并用地朝着那藤蔓垂挂的缝隙爬去,然后一低头,小小的身影瞬间就消失在了那片浓密的黑暗之中。
“就在这棵树附近!仔细搜!”疤哥那如同破锣般的吼声几乎就在巨树的另一侧响起!刀砍藤蔓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黄风龙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犹豫!他抱着娘,用尽全身力气,弓着腰,像一头敏捷的狸猫,猛地朝着那藤蔓缝隙撞去!
哗啦!
藤蔓被撞开,带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苔藓、腐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眼前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洞口藤蔓缝隙透进来的一线微弱天光,勾勒出洞口狭窄的轮廓。
他抱着娘,几乎是滚进了洞口!冰冷的、湿漉漉的石壁瞬间贴上了他的后背和手臂,激得他打了个寒颤。洞口很小,他抱着娘挤进来有些勉强,后背的衣服似乎被尖锐的石棱刮破了,但他根本顾不上!
他刚抱着娘在洞内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稳住身体,就听到洞口外传来疤哥那暴怒的吼声和脚步声!
“嗯?藤蔓怎么动了?有东西进去了?”疤哥的声音充满了狐疑和警惕,就在洞口外面!
黄风龙瞬间屏住了呼吸!连怀里的娘似乎也停止了微弱的喘息!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石壁,一动不敢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咚咚咚的声音在死寂的山洞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真怕这声音会被外面的人听到!
洞口藤蔓被粗暴地拨开的声音传来!一丝微光透了进来,照亮了洞口内狭窄空间里漂浮的细小尘埃。
黄风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将身体和怀里的娘一起,死死地缩进洞口内壁一处最深的凹陷阴影里!冰冷尖锐的岩石硌着他的骨头,但他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一个巨大的、带着浓重血腥和汗臭味的黑影堵在了洞口!是疤哥!他那只没受伤的手扒开了藤蔓,那颗狰狞的、带着刀疤的脑袋探了进来,凶戾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洞口内狭窄的空间!
洞内一片漆黑,只有洞口附近被微光照亮的一小片区域。潮湿的石壁,厚厚的、散发着腐朽气味的落叶和鸟兽粪便,几根垂挂下来的、黏糊糊的钟乳石…除此之外,似乎空无一物。
疤哥的目光扫过黄风龙藏身的那片阴影。那里光线最暗,藤蔓的阴影和岩石的凹凸形成了天然的掩护。他的目光似乎在那里停留了一瞬。
黄风龙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他能清晰地看到疤哥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看到他眼中闪烁的凶光,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和汗臭味!他死死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体和娘一起,更深地挤进冰冷的石壁缝隙里,祈祷着黑暗能吞噬他们。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洞外,另一个强盗的声音响起:“疤哥?有发现没?是不是野猪拱的?”
疤哥又狐疑地扫视了两眼洞内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处。那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和冰冷。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黑暗深处,似乎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盯着他,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再加上后腰和手腕传来的阵阵剧痛,让他心底也升起一丝莫名的寒意。
“妈的,黑咕隆咚的,一股子死老鼠味儿!”疤哥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缩回了脑袋,顺手把藤蔓又胡乱地拨拉回去,挡住了洞口。“不像有人,野猪洞吧!晦气!走!去别处搜!那小崽子肯定跑不远!”
脚步声和叫骂声渐渐远去,朝着林子更深处去了。
首到外面的声音彻底消失,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黄风龙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他双腿一软,抱着娘,顺着冰冷的石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全身的衣服,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劫后余生!
“风…风龙哥…”旁边传来赵小满带着哭腔、细如蚊呐的呼唤。小小的身影摸索着,从旁边更深的黑暗里爬了过来,冰凉的小手紧紧抓住了黄风龙的胳膊,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强…强盗走了吗?”
“走…走了…暂时…”黄风龙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娘。
娘的身体冰冷得吓人,像一块寒冰。抓着他衣襟的手己经无力地垂了下去。她的头歪在黄风龙的臂弯里,脸色在洞口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微光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嘴唇毫无血色,紧紧地抿着。眼睛…眼睛是闭着的。
“娘?娘?”黄风龙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到娘的鼻端。
没有!一丝气息都没有了!
他又慌忙地把耳朵贴在娘冰冷的胸口。
死寂!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心跳的搏动!
仿佛一道惊雷在黄风龙的脑子里炸开!炸得他魂飞魄散!炸得他整个世界瞬间崩塌!
“娘——!!!”
一声凄厉到极致、绝望到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如同受伤孤狼的哀鸣,在这冰冷死寂的山洞深处疯狂回荡!这声音里蕴含的悲痛和绝望,让旁边紧紧抓着他胳膊的赵小满都吓得浑身一抖,放声大哭起来!
“婶子!婶子啊——!”
黑暗,冰冷,死寂的山洞。
两个少年绝望的哭嚎声交织在一起,在这如同坟墓般的空间里盘旋、碰撞、然后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只有洞口藤蔓缝隙透进来的那一线微光,无力地投射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映出黄风龙那张布满泪水和泥污、因巨大的悲痛而扭曲变形、彻底崩溃的脸。
他死死抱着娘早己冰冷的身体,像抱着这世上最后一点温暖。可那冰冷,正透过单薄的衣物,一丝丝、一寸寸地侵入他的骨髓,冻僵他的血液,冻结他的灵魂。
爹没了,小石头没了,现在…娘也没了。
家?哪里还有家?黄泥沟此刻恐怕己经化作一片焦土,只剩下断壁残垣和亲人的尸骸。
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还有怀里这具渐渐僵硬的、至亲的尸体。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泥土,流进嘴里,是咸的,是苦的,是铁锈般的腥。他张大嘴巴,想要嘶吼,想要咆哮,想要把胸腔里那股撕裂般的痛苦全都吼出来,可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烧红的炭火,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娘…娘你醒醒…你看看龙娃啊…娘…”他徒劳地摇晃着娘冰冷的肩膀,声音破碎不成调,像一只失去了所有依靠、濒死的幼兽。娘的头无力地随着他的摇晃而摆动,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回应。
旁边的赵小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紧紧挨着黄风龙,仿佛这是唯一能汲取一点安全感的来源。他的哭声压抑而惊恐,充满了对黑暗、对死亡、对未来的无边恐惧。
“爹…娘…大哥…都…都没了…呜…风龙哥…我们…我们怎么办啊…”赵小满哽咽着,断断续续地问。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再次狠狠捅进黄风龙己经破碎的心口。
怎么办?
黄风龙茫然地抬起头。洞口那线微光,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洞内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不见底,散发着陈腐、潮湿和死亡的气息。传说中吃人的妖怪,迷魂的瘴气…这些恐怖的传说此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谈资,而是变成了眼前这实实在在、令人窒息的黑暗本身,张着无形的巨口,等待着将他们吞噬。
一股彻骨的寒意,比石壁的冰冷更甚,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报仇?活下去?带着小满?在这暗无天日的妖洞里?外面还有随时可能返回的、凶神恶煞的强盗?
希望在哪里?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娘灰白冰冷的脸。娘的眼睛紧闭着,嘴角似乎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未散的痛苦和牵挂。爹临死前死死盯着灶房方向的眼睛,小石头歪在一边的虎头帽…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脑海里!
恨!
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岩浆般炽热、又如同万载寒冰般刺骨的仇恨,猛地从绝望的灰烬中升腾而起!瞬间点燃了他几乎冻僵的血液,烧干了他的眼泪!
黑风寨!那群畜生!那群毁了他一切、杀了他所有亲人的恶魔!
爹、娘、小石头…还有黄泥沟那么多无辜的乡亲!他们的血不能白流!他们的命不能白丢!
“啊——!”
黄风龙猛地仰起头,朝着那无尽的黑暗,发出了一声无声的、灵魂都在颤抖的咆哮!没有声音,只有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和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面容!那咆哮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炸开他的胸膛!
活下去!
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而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照亮了他被仇恨和绝望彻底占据的脑海!
必须活下去!像野狗一样活下去!像毒蛇一样活下去!只要能活着走出这个洞,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要报仇!他要让黑风寨那些畜生,血债血偿!一个不留!
这强烈的恨意和求生的执念,像一股狂暴的力量,暂时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极致的疲惫。他不再流泪,只是死死咬着牙,牙齿在寂静中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咯声。他小心翼翼地将娘冰冷的身体放平,让她靠在冰冷但相对干燥的石壁凹陷处,脱下自己那件早己被血和汗浸透、又被石壁刮破的破褂子,轻轻地盖在娘的脸上。
“娘…您…您先歇着…”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龙娃…龙娃发誓…一定…一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到腰间那火辣辣的伤口再次传来钻心的剧痛。刚才精神高度紧张和极度的悲痛暂时压下了痛感,此刻松懈下来,痛楚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摸索着解下裤腰带——那是一条搓得还算结实的草绳,死死勒在伤口上方,希望能减缓一点流血。伤口被布条和凝固的血块糊着,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皮肉,疼得他冷汗首冒。
“小满…”他转向旁边还在啜泣的赵小满,声音尽量放平缓,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嘶哑,“别哭了…省点力气…我们…得想办法…活下去…”
赵小满抬起满是泪痕和黑灰的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到黄风龙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如同地狱之火般疯狂光芒的眼睛,吓得哭声一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你受伤了…”赵小满看到了黄风龙腰间那被草绳勒住、依旧被血浸透的一大片深色,声音里带着惊恐。
“死不了…”黄风龙咬着牙,撑着冰冷的石壁,艰难地站起来。失血和剧痛让他一阵眩晕,眼前金星乱冒,他赶紧扶住石壁才没摔倒。他必须动起来!必须搞清楚这个山洞的情况!在这里干等,只有死路一条!
他摸索着,从地上捡起那把在混乱中一首没松手、此刻沾满泥污和血渍、刀刃卷曲崩口的柴刀。冰凉的木柄入手,似乎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力量。
“跟紧我…别乱跑…”黄风龙低声道,他的眼睛开始努力适应这洞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洞口那线微光,仅仅能照亮入口处几尺的范围。再往里,便是浓稠得如同实质的黑暗。一股股阴冷、带着浓重湿气和腐朽落叶味道的气流,正从黑暗深处缓缓吹拂出来,拂过皮肤,激起一层层的鸡皮疙瘩。
黄风龙一手捂着腰间的伤口,一手紧握着柴刀,像一把随时准备刺出的匕首。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朝着那未知的黑暗深处挪去。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松软湿滑的腐殖层上,发出噗叽噗叽的轻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赵小满紧紧抓着他背后的衣角,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筛糠,亦步亦趋。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洞口透进来的那点极其微弱的光线,黄风龙勉强能分辨出洞壁粗糙的轮廓和一些巨大岩石的阴影。洞顶很高,隐没在黑暗中,不断有冰冷的水滴从上方滴落,砸在岩石上或地面的腐叶堆里,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滴答”声,更添几分阴森。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也越发阴冷潮湿,那股陈腐的气味也越发浓重,其中还夹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类似蝙蝠粪便的强烈腥臊味。
“滴答…滴答…”
“噗叽…噗叽…”
只有水滴声和他们自己踩在腐叶上的脚步声。黑暗如同有生命的实体,包裹着他们,压迫着他们的神经。
突然!
“扑啦啦——!”
一阵密集、急促、令人头皮发麻的振翅声毫无征兆地从头顶的黑暗中爆发出来!像是有无数片破布在疯狂扇动!
“啊——!”赵小满吓得尖叫一声,猛地抱住了黄风龙的腰,把脸死死埋在他背上。
黄风龙也吓得心脏骤停,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他猛地举起柴刀,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做出劈砍的姿势!
只见头顶上方那片浓稠的黑暗里,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如同炸了锅的沸水,疯狂地涌动起来!无数双细小、闪烁着诡异幽绿光芒的小眼睛在黑暗中亮起!伴随着刺耳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吱吱”尖叫声!
是蝙蝠!成千上万只倒挂在洞顶的蝙蝠被他们的闯入惊动了!
这些蝙蝠的体型似乎比常见的要大,翅膀扇动时带起的腥风扑面而来,刮得人脸颊生疼!它们像一股黑色的旋风,在狭窄的洞窟空间里疯狂乱窜、冲撞,翅膀拍打石壁的啪啪声、尖锐的嘶叫声、以及它们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腥臊恶臭,瞬间将整个山洞变成了一个恐怖的噪音和气味地狱!
“低头!别动!”黄风龙嘶吼着,一把将吓傻了的赵小满按在地上,自己也迅速蹲下,缩紧身体,用手臂护住头脸。无数只冰冷、带着粘液的蝠翼擦着他的头皮、手臂、后背掠过,那感觉令人毛骨悚然!腥臭的气味浓得几乎让人窒息!
混乱持续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那些受到惊吓的蝙蝠才像是发泄完了怒火,或者找到了新的栖息地,振翅声和尖叫声渐渐稀疏,最终大部分又重新飞回了洞顶的黑暗中,只留下满洞令人作呕的腥臊气味和还在耳边嗡嗡作响的余音。
黄风龙和赵小满像两个泥人一样,瘫坐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幕,比面对强盗的刀锋还要令人心悸。
“风…风龙哥…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赵小满带着哭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黑暗,这蝙蝠,这未知的恐怖,彻底摧毁了他最后一点勇气。
回去?回哪里去?洞口外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这洞里…黄风龙看着眼前这片死寂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又想起洞口娘冰冷的身体…回去?没有路可回了!
“不行…”黄风龙咬着牙,撑着柴刀站起来,腰间的剧痛因为刚才的剧烈动作而更加猛烈,疼得他眼前发黑,但他强迫自己站稳,“我们…必须往里走…外面…是死路…这洞里…或许…或许还有别的出口…”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但这是他唯一能给小满,也是给自己的一点点虚幻的希望。
他不再犹豫,忍着剧痛和眩晕,继续朝着黑暗深处探索。每一步都迈得无比艰难,伤口处传来的撕裂感越来越清晰,失血带来的虚弱感也在加剧。赵小满虽然怕得要死,但也只能紧紧跟着,他知道,离开了风龙哥,他在这黑暗里活不过一刻钟。
又摸索着前进了大概几十步,洞道似乎变得稍微宽阔了一些,但光线也彻底消失了,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黄风龙只能完全依靠触觉,一手扶着冰冷湿滑、长满苔藓的洞壁,一手拿着柴刀探路,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全靠感觉。空气里的腥臊味淡了一些,但那股陈腐潮湿的气息更加浓重,带着一种地下深处特有的、阴冷的土腥味。
突然,黄风龙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硬物,不像石头,也不像枯枝。他停下脚步,忍着剧痛,艰难地弯下腰,用那只没拿刀的手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摸索。
入手冰冷、坚硬,带着棱角,表面似乎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滑腻的苔藓或者泥土。他用力抠了抠,拂开表面的附着物。
手指触碰到的,是某种金属!冰冷、坚硬,带着一种粗糙的质感!似乎…是一个金属的握柄?很大,很沉!
黄风龙的心猛地一跳!这鬼地方怎么会有金属的东西?他强忍着激动和好奇,用柴刀当工具,小心地刮擦着那东西周围的泥土和苔藓。赵小满也感觉到了异常,紧张地凑过来:“风…风龙哥,找到啥了?”
“不知道…好像是…铁家伙…”黄风龙喘着粗气,忍着腰间的剧痛,加快了刮擦的动作。柴刀钝了,刮起来很费力,但他锲而不舍。
随着覆盖物的清除,那东西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果然是一个握柄!很长,似乎是某种长柄武器的末端。握柄是用粗糙的金属铸造而成,样式古朴,甚至有些简陋,上面布满了锈蚀的痕迹和坑洼,但入手沉甸甸的,分量十足。握柄的前端,似乎连接着更宽大的部分,还深深埋在土里。
黄风龙的心跳得更快了!他丢开柴刀,双手抓住那冰冷的金属握柄,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外一拔!
“噗嗤!”
一声闷响,伴随着泥土松动的声音。那东西被他硬生生从湿软的腐殖层里拔了出来!
入手极其沉重!比他砍柴的斧头还要沉得多!借着洞口方向几乎完全消失的微弱光线,黄风龙勉强能看出,这是一把…巨大的、样式极其古拙的砍刀?或者说,更像是一块厚重的、边缘被打磨出一些粗糙刃口的巨大铁板!
刀身足有半扇门板那么宽,极其厚重,通体呈现出一种黯淡无光的、接近黑色的深灰色,上面布满了斑驳的锈迹和泥土。刃口很钝,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开锋,只有边缘处能看到一些被粗劣打磨过的痕迹,但也被厚厚的锈蚀覆盖了。刀身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些粗犷、原始的铸造纹路。握柄很长,也是同样的材质,足够双手握持。
这玩意儿,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更像是一块从某个古老矿坑里挖出来的、勉强被塑造成刀形的巨大铁锭!沉重、粗糙、原始,带着一股蛮荒的气息。
“这…这是啥?”赵小满凑近了看,小脸上满是疑惑和失望。这黑乎乎、锈迹斑斑的大铁疙瘩,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神兵利器。
黄风龙也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能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结果却是这么个笨重不堪的玩意儿。他试着挥舞了一下,沉重的分量牵动了腰间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差点脱手。这东西,别说用来杀敌,就是扛着走都费劲。
就在他准备把这笨重的铁疙瘩丢开时,目光无意中扫过刚才拔出这东西的地方。那是一个不大的浅坑,坑底的泥土似乎有些异样,不像周围的腐殖层那么黑。
他心中一动,忍着痛蹲下身,用柴刀拨开坑底松软的泥土。
泥土下面,露出了一个用某种厚实的、早己腐朽破烂的深褐色油布包裹着的、书本大小的方形物体。油布破烂不堪,沾满了泥土和蝙蝠粪便,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黄风龙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他小心翼翼地用柴刀尖挑开那破烂的油布。
里面,是一本…书?
或者说,是一叠极其残破、边缘都烂成了锯齿状、纸张枯黄发脆的册子。册子没有封面,最上面一页暴露在昏暗中,上面用极其粗劣、歪歪扭扭、像是用烧火棍蘸着炭灰画出来的墨迹,画着几个简陋的、姿势怪异的小人图案。旁边还配着几行同样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的字。
光线太暗,黄风龙努力凑近了看,才勉强辨认出最上面那行最大的、如同鬼画符般的字迹:
“砍柴剑法,专治不服。”
黄风龙:“……”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仙侠风龙传》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SUB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