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那冰冷、刺鼻的气味,毫无预兆地在鼻腔深处猛烈炸开。五岁的吴鑫正蹲在幼儿园阳光活动区的角落,小手笨拙地给布娃娃小熊“听诊”。他穿着件小小的、浆洗得有些发硬的白色塑料“医生袍”,袍子下摆还沾着上午画画留下的蜡笔痕迹。塑料听诊器那冰凉的触感贴在毛绒熊肚皮上,他模仿着电视里医生的样子,小眉头严肃地皱着。
“吴医生,我的心脏跳得快不快?”对面扮演“病人”的小女孩圆圆,指着自己胸前刚被老师贴上去的、鲜红醒目的红十字贴纸,咯咯笑着问。
就在那一瞬,那抹跳跃的、过于鲜亮的红色,像一滴浓稠的颜料滴入吴鑫清澈的眼眸,骤然晕染、扭曲、变形。不再是圆圆胸前可爱的装饰,它幻化成一片粘稠、暗沉、带着铁锈腥气的血渍,晕染在视野前方一件厚重的、白色的、带着无数褶皱的防护服上!防护服的护目镜里,倒映着同样刺目的红——是警示灯?是血迹?是……2020年初冬,武汉金银潭医院那冰冷走廊尽头,模糊而绝望的颜色。奔跑时沉重的喘息声、防护服摩擦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哭喊……潮水般淹没了他小小的身躯。
“哐当!”塑料听诊器从骤然脱力的小手中滑落,砸在铺着彩色泡沫地垫的地板上,发出一声空洞的轻响。
“小鑫?小鑫?”老师温暖而略带担忧的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棉絮传来。一只柔软的手在他眼前轻轻晃动,带着淡淡的护手霜香气。吴鑫猛地一个激灵,仿佛从深水中挣扎着浮出水面,大口喘息。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消失了,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活动室里充满了孩子们的嬉闹声。他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小小的右手正死死攥着那个玩具塑料注射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注射器里灌着的蓝色食用色素水,因为刚才身体的剧烈颤抖,洒了一些出来,正迅速在白大褂的前襟上洇开一片不规则的、深蓝色的湿痕。
那湿痕的形状……
他瞳孔骤缩。不规则,边缘模糊,中心颜色深重,向西周扩散出浅淡的晕影——像极了!像极了前世无数个深夜,在电脑屏幕前反复查看的肺部CT片子上,那片宣告着死亡的、象征病毒肆虐的“磨玻璃影”!绝望的窒息感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慌了神,下意识地用袖口去用力擦拭那块湿痕。布料摩擦着粗糙的塑料布面,发出“嚓嚓”的声音。湿痕不仅没擦掉,反而被他揉得更大、更模糊了。更糟糕的是,他用力过猛,袖口上一个印着“鑫源童装”字样的、小小的圆形塑料贴纸,竟被他蹭得一角,然后彻底脱落了。贴纸下面,露出昨晚他用一支蓝色蜡笔偷偷画上去的、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母:
ICU。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
子夜时分,沉雷在厚重的铅灰色云层里翻滚,酝酿着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像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急促地叩击。吴鑫在冷汗中惊坐而起。梦境残留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碴,割裂着他的意识。
他又回到了那里。火神山医院临时搭建的重症隔离病房。厚重的防护服像一层密不透风的茧,将他包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湿热的水汽在面屏上凝成白雾,模糊了视线。眼前是一个瘦小的患儿,手臂细得几乎只剩下骨头,皮肤是病态的蜡黄。他戴着三层手套的手,笨拙地试图将针头刺入那几乎看不见的、脆弱的血管里。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刺得生疼。针尖在皮肤上徒劳地滑动,就是找不到入口。监护仪上代表心率的绿色线条越来越平缓,越来越微弱……尖锐刺耳的警报声骤然拉响,一声比一声凄厉,像濒死的哀鸣!那声音在狭小的病房里疯狂回荡,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最终竟扭曲变形,化作了幼儿园那清脆、单调却足以惊醒所有人的起床铃声!
“呜……”一声压抑的呜咽从喉间溢出。他蜷缩起小小的身体,像只受惊的幼兽。小手本能地伸向枕头下摸索。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带着熟悉弧度的物体——那个前世感染新冠垂危时,被紧紧扣在手腕上的生命体征监测手环。他把它摸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手环在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映照下,边缘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他把它凑到眼前。黑暗中,表盘上一排细小的指示灯,正执着地、微弱地、有规律地闪烁着幽蓝色的光,像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无声呼唤。他用拇指轻轻着手环内侧,那里刻着一行细小得几乎难以辨认的数字,经年累月的佩戴和无数次无意识的抚摸,己将那行字磨得光滑发亮,指尖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凹痕:
2020.02.07。
那个被永远凝固的日子。
“妈妈……”他对着浓稠的黑暗,发出轻得如同叹息般的呼唤,带着孩童特有的、寻求庇护的脆弱。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孤单。
门口,一个模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是叶知秋。她披着一件素色的棉麻睡袍,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手里端着一支小小的白瓷烛台。摇曳的烛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在她周身晕开一层温暖柔和的光晕,也照亮了她胸前悬挂着的那枚青铜吊坠。那吊坠样式古朴,边缘圆润,表面刻着繁复而神秘的纹路,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吴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吊坠吸引。那上面的纹路……细细看去,那些蜿蜒交错的线条,竟与他手中手环表盘上,那些代表生命体征起伏的数据流图案,有着惊人的、令人心悸的重合!仿佛某种跨越时空的密码,在两个看似毫不相关的物件上,留下了相同的印记。
“又做噩梦了?”叶知秋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走到床边坐下,将烛台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烛光跳跃着,将她担忧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她没有多问,只是从睡袍口袋里摸出一块小小的、用银色锡纸包裹的东西,递到吴鑫面前。“喏,芝麻糖。”那锡纸在烛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吴鑫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前几天收到的那封没有署名、字迹奇特、内容语焉不详的“神秘来信”所使用的锡纸!一模一样的光泽和纹理。
清明时节雨纷纷。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泥土气息和焚烧纸钱留下的、挥之不去的烟熏味。这个象征着缅怀与告别的节气过后,吴鑫的行为变得更加“古怪”。他开始有意识地收集那些被常人视为垃圾的东西。目光不再流连于色彩鲜艳的玩具和糖果,而是敏锐地搜寻着被丢弃的“医疗痕迹”。
废弃的塑料输液管,扭曲着躺在社区垃圾桶旁,管壁上还残留着模糊的药名标签。他小心地捡起来,宝贝似的带回家,在卫生间的水龙头下反复冲洗,洗去尘埃和看不见的污渍。洗净晾干后,他将那些透明或半透明的管子盘绕、连接,在窗台边搭建成一个复杂而精巧的几何结构。夕阳西下时,金红色的光线穿透这些“管道”,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怪陆离的影子。他告诉叶知秋,这是他在搭建“未来医院的光纤信号传输模型”。
废弃的注射器活塞,被他在小区角落的垃圾堆里发现。那小小的、坚韧的橡胶塞子,被他视若珍宝。他用小刀笨拙地削切着捡来的小木块,试图将活塞镶嵌进去,做成一个能旋转的部件,嘴里念念有词:“需要……更高的精密度……气密性……”
最让母亲程雪瑶感到不解甚至忧心的,是他对药瓶标签的痴迷。那些从社区医疗点垃圾桶里翻出来的、印着复杂英文缩写的塑料药瓶标签,被他用儿童安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来,边缘剪得歪歪扭扭。然后,他趴在自己那堆积如山的乐高积木前,将那些写满专业术语的小纸片,一张一张,无比郑重地粘贴在他用乐高搭建的、一座有着巨大“服务器阵列”的“数据中心”模型上。那些“服务器”的“指示灯”,则是他用红色和绿色的透明小塑料片卡在缝隙里做成的。
当程雪瑶终于在他的小床底下发现那个藏满了“医疗垃圾”的旧鞋盒时,她心疼得几乎落下泪来。她蹲下身,将小小的、正专注摆弄一根输液管的孩子搂进怀里,声音哽咽:“小鑫……告诉妈妈,是不是……是不是想爸爸了?”她以为孩子是因为思念在另一个城市医院工作的父亲,才如此执着于这些医院相关的东西。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感受着孩子单薄身体里传来的细微颤抖。“爸爸虽然忙,但他很爱你,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
她把吴鑫搂得更紧了些,没有看见,孩子低垂的眼帘下,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翻涌着的是怎样一种超越年龄的、混合着巨大悲伤、怀念与孤独的复杂情绪。想念父亲?是的。但此刻,那翻腾的心绪深处,更汹涌的,是对那个在另一个时空里,穿着同样象征责任的白色战袍,在绝望与希望交织的战场上奔跑、抢救、首至倒下的自己的无尽思念。那思念沉重得几乎要压垮这具五岁的躯壳。
周末,叶知秋带着吴鑫去参观市里新开的中医文化体验馆。馆内古色古香,弥漫着浓郁而独特的草药香气。高大的、无数小抽屉组成的中药柜如同一面知识之墙,矗立在诊室中央,散发着木质和药材混合的深沉气息。穿着白色唐装的老中医正在为一个病人号脉,神情专注。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在光洁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吴鑫起初好奇地东张西望,小手被叶知秋牵着。然而,当他们经过一间正在进行传统艾灸理疗的诊室门口时,一股极其浓烈的、混合着艾草燃烧的焦苦味和某种消毒剂的刺鼻气味猛地扑面而来。
这气味!消毒水!还有……火焰灼烧蛋白质的味道……汗水的咸腥……防护服内闷热的湿气……
“呃……咳咳咳!”吴鑫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喉咙,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他小小的身体瞬间弓起,咳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通红,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那不是普通的呛咳,而是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带着溺水般窒息感的痛苦痉挛。他猛地挣脱了叶知秋的手,踉跄着后退几步,重重跌坐在冰凉光滑的青砖地上,背脊撞在坚硬沉重的红木中药柜底座上。
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模糊。古色古香的诊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武汉方舱医院那巨大空旷的体育馆内部。刺眼的白炽灯光下,一排排简易病床整齐排列,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汗味、药味、食物味道混合成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他正身处清洁区与污染区交界的缓冲地带,刚刚脱下外层防护装备,疲惫得几乎站不稳。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呼叫器的蜂鸣、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
他涣散的目光,无意识地聚焦在眼前中药柜那些密密麻麻的抽屉上。黄铜拉环下方,嵌着一块块小小的、深色的木牌,上面用清秀的毛笔字写着药名。“板蓝根”、“金银花”、“连翘”、“黄芩”……这些名字像一把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不是古色古香的体验馆,是2020年初春,混乱的街头药店!玻璃门被挤得摇摇欲坠,货架上空空如也。人们脸上写满恐慌,争抢着货架上仅剩的几盒“双黄连口服液”,甚至为了最后一盒推搡起来。绝望的眼神,失控的场面,病毒带来的无形恐惧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中……混乱中,不知是谁撞了他一下……
“小鑫!”叶知秋焦急的声音穿透了混乱的记忆碎片。她迅速蹲下身,有力的手臂扶住他摇摇欲坠的小身体,防止他滑倒在地。她看到孩子的眼神空洞,虽然视线落在药房角落里那台老式铜杆秤的秤盘上,但瞳孔深处却没有任何焦点,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个遥远而可怕的场景。
就在叶知秋准备将他抱起的瞬间,五岁的孩子突然抬起头。脸上还挂着剧烈的咳嗽带来的泪痕,小嘴却微微张开。一个清晰、冷静、带着成年人才有的专业分析口吻的声音,突兀地从那稚嫩的喉咙里流淌出来:
“中药汤剂的临床效果评价必须严格遵循随机双盲对照试验原则……中成药现代化研发的核心瓶颈在于建立符合国际标准的循证医学证据体系……药材的道地性标准化和质量控制是基础……”
这完全不符合年龄的、充满术语的话语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电源,吴鑫脸上那瞬间浮现的、近乎执拗的严肃神情如同潮水般退去。他眨了眨湿漉漉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小脸上重新浮现出孩童特有的懵懂和好奇。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指向铜秤盘里几颗散落的、红艳艳的枸杞子,用恢复了的、软糯的奶音说:“妈妈……那个红红的,像糖果。甜甜的?”仿佛刚才那一连串石破天惊的话语,只是一场短暂的、无人能解的幻觉。
叶知秋扶着他的手臂,僵在原地。烛光下吊坠与手环纹路的重合,银色锡纸的来信,那些“医疗垃圾”的模型,还有此刻这诡异的话语转换……无数碎片在她脑中急速碰撞。她看着孩子天真无邪指向枸杞的模样,又低头凝视着他微微颤抖的小手,一股寒意夹杂着更深的忧虑,悄然爬上心头。她不动声色地将他搂得更紧,轻声哄道:“嗯,是枸杞,甜甜的,但不能多吃哦。”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但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梅雨季如约而至。天空仿佛被戳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连绵不绝的雨水没日没夜地倾倒下来,将整个世界浸泡在湿漉漉的灰暗里。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墙角悄悄爬上了青苔,带着一股植物腐败的沉闷气息。每到雷雨交加的夜晚,就成了吴鑫最难熬的时光。
他害怕那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每当一道刺目的电光骤然亮起,瞬间将房间内的一切映照得惨白如昼、纤毫毕现时,他小小的身体就会立刻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在那短暂而恐怖的亮光里,他分明看到!看到自己床边的墙壁上,清晰地投射出一个巨大、臃肿、带着头罩和护目镜轮廓的影子——那是防护服的影子!一个穿着全套防护装备的人影,正无声地矗立在他的床边!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滚滚而来,如同重锤砸在鼓膜上。而在那雷声的间隙,在哗啦啦的雨声掩盖下,他总能听见!听见一个或几个焦急、嘶哑、带着极度疲惫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呼喊:
“快!3床!氧合掉下来了!准备ECMO!管路预冲!快啊——!”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重生千禧年代之医学执念》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那声音如此真实,仿佛就响彻在耳边,带着前世战场上的硝烟与血腥气。他死死捂住耳朵,将头深深埋进被子里,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在闷热和恐惧中瑟瑟发抖,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
母亲程雪瑶只当孩子是害怕打雷闪电这种自然现象。她心疼不己,特意回了一趟娘家,从外婆的老樟木箱子里翻出了一块据说传了好几代的、能“安神辟邪”的古玉。那是一块温润的、乳白色的玉佩,雕刻着云纹瑞兽。她用一根细细的红绳将玉佩串好,轻轻挂在了吴鑫的床头,柔声安慰:“宝宝不怕,玉能挡灾,雷公不敢吓我们小鑫了。”
柔和的夜灯下,玉佩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程雪瑶不知道,当她转身离开后,吴鑫会偷偷爬起来,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触摸那块古玉。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是真实的,但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玉佩上那些看似随意、充满古意的天然纹路。那些蜿蜒曲折的线条走向,那深浅不一的肌理变化,竟与他手腕上那个神秘手环表盘里,那些幽蓝色指示灯跳动时所形成的、象征生命体征波动的抽象图案,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深层次的、近乎神似的呼应!仿佛冰冷的科技数据流,在古老的玉石上找到了它神秘的具象图腾。这巧合让他迷惑,也带来一丝诡异的慰藉,仿佛这玉佩并非辟邪,而是某种来自未知维度的、沉默的共鸣器。
一个闷热难耐的凌晨,窗外是城市沉睡时特有的、低沉的嗡鸣。吴鑫又一次从纷乱的梦境中惊醒,却再无睡意。他悄悄坐起身,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将手腕上的手环摘了下来。黑暗中,那幽蓝色的指示灯微弱而固执地闪烁着,像一颗坠落凡间的星辰碎片。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手环侧面那个小小的、略微凸起的按钮。
前世。那个被高烧和窒息感吞噬的夜晚。意识模糊之际,求生的本能让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绝望地按下了这个按钮。那是发送最高级别生命危急警报的按钮。他记得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记得按下时那微弱却清晰的“咔哒”声,记得眼前最后看到的,是监护仪上疯狂闪烁的红光和跳动的、越来越低的数字……那是他留在那个世界的最后痕迹。
此刻,在重生后的寂静里,他下意识地用指甲抠弄着那个按钮的边缘。突然,指尖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金属的异样感。他凑到窗边,借着远处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查看。按钮并非完全贴合手环主体,在边缘处,似乎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他屏住呼吸,用小小的、并不锋利的指甲,沿着缝隙小心翼翼地抠挖。一点,再一点……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那个小小的、圆柱形的按钮,竟然被他完整地撬了出来!按钮下方,手环内部并非电路板,而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凹槽。凹槽里,静静地躺着一片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薄如蝉翼的透明存储卡!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他猛地想起,前几天程雪瑶在家里整理旧物时,翻出了一个坏掉的、很多年前的旧款MP3播放器。他当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偷偷把播放器里那个小小的读卡器拆了下来。此刻,那个小小的读卡器,正藏在他的“百宝盒”里。
他像做贼一样溜下床,光着脚丫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无声地打开抽屉,翻出那个小小的读卡器。小手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发抖。他将那片微小的存储卡对准卡槽,轻轻推入。然后,将读卡器连接线插进了程雪瑶平时工作用的笔记本电脑(他记得开机密码)。屏幕亮起,系统识别到了新硬件。他点开那个新出现的盘符。
屏幕上瞬间跳出一大片疯狂闪烁、扭曲变形、毫无意义的乱码字符!五颜六色的方块和线条疯狂地跳动、旋转,像一场失控的数字风暴,几乎要撑破屏幕。吴鑫的小脸在屏幕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睛却死死盯着那片混乱。就在乱码的漩涡中心,风暴眼的位置,一个英文单词如同礁石般顽强地、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RESET。
而在RESET这个词的右下角,静静地附着一个小小的、由六个冰晶状分支组成的图案——一片极其精致、栩栩如生的雪花。
吴鑫的呼吸骤然停止。他认得这片雪花。这图案,和他前世最后闭眼时,模糊视线里看到的、从ICU狭小气窗外飘落的那片雪花的形状,一模一样。那是2020年2月7日,他生命终结之日,也是他重生睁开双眼之时——武汉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寒冷,寂静,带着洗刷一切又埋葬一切的纯粹白色。它成了两个世界、两种命运的冰冷界碑,此刻,却以数据的形式,烙印在这个诡异的存储卡信息里,与那个冰冷的“重置”命令紧紧相连。一股难以言喻的宿命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他小小的身体。
叶知秋的疑虑和不安,在吴鑫那次中医院的异常后达到了顶点。她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这个孩子,那些超越年龄的言语、举动,对“医疗垃圾”的病态收集,还有雷雨夜的恐惧……都指向一个她不敢深思却又无法回避的谜团。一个午后,她借整理吴鑫房间的机会,带着一种近乎侦探的谨慎,仔细搜寻。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旧书桌最下方、带锁的小抽屉上。锁是那种最简单的儿童密码锁。叶知秋尝试了几个可能的数字组合(吴鑫的生日、程雪瑶的生日、搬进这房子的日期)都失败了。最后,她鬼使神差地输入了那个从吴鑫手环上看到的日期:20200207。
“咔哒。”
锁开了。
抽屉里东西不多,几颗漂亮的鹅卵石,几枚生锈的齿轮,几根彩色的羽毛。而在最底下,压着一本小小的、封面画着卡通小汽车的笔记本——那是吴鑫的“日记本”。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负罪感,翻开了本子。里面不是文字,而是一个五岁孩子能掌握的最简单的拼音和充满稚气的简笔画。一页页翻过,那些碎片化的记录触目惊心:穿白衣服的自己——旁边画着一个火柴人,穿着长袍子,脸上画着口罩;手上有针——火柴人手里拿着一根夸张的大针;好多人哭——周围画了好几个流着大滴眼泪的小人;有个姐姐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其中一个流泪的小人胸前,被仔细地画上了一个小小的青铜吊坠图案,和叶知秋脖子上的一模一样!旁边还用红色蜡笔歪歪扭扭地标注着日期:2019.12.31。
叶知秋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颤抖着手指,翻到最新的一页。上面没有画,只有一行用铅笔写下的、极其稚嫩却字字如刀的拼音句子:
2019.12.31,我死了。
“当啷——!”
一声刺耳的脆响打破了死寂!叶知秋如同被烫到一般,失手将一首攥在另一只手里的、那面她常年随身携带、用来研究纹路的家传青铜古镜摔落在地!镜面朝下砸在坚硬的地板上,瞬间裂开了几道狰狞的纹路。
她失魂落魄地弯下腰,手指颤抖着去捡拾那碎裂的铜镜。就在她指尖触碰到冰冷镜背的一刹那,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布满蛛网般裂痕的镜面!在那些交错、折射的裂痕深处,在扭曲的光影之中,她竟隐约看到了两个身影!一个清晰,是穿着背带裤、坐在地上玩积木的五岁男孩吴鑫,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而另一个身影模糊、半透明,如同幽灵般重叠在男孩的身影之上——那是一个穿着臃肿白色防护服、脸上戴着模糊护目镜和口罩、身形明显是成年人的青年!而那个青年抬起的手腕上,赫然戴着一个闪烁着微弱蓝光的手环,与此刻吴鑫腕间的那一个,一模一样!
叶知秋猛地捂住嘴,倒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近乎恐怖的明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铜镜跌落在地,裂痕中映照的双重身影,如同一个无声的、残酷的印证。她看着地上那本摊开的日记本,那句“我死了”的稚嫩笔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烫伤了她的眼睛。前世今生?灵魂记忆?时空错乱?这些只在古籍秘闻和科幻小说中出现的词汇,此刻却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地砸在了她的面前,砸在了这个她视若己出的孩子身上。一种混杂着巨大悲伤、困惑、责任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的复杂情绪,瞬间将她淹没。她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久久无法动弹。
夏至。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日子。蝉鸣在炽热的阳光里不知疲倦地嘶叫,空气灼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工厂后面那条原本有些浑浊的小河,在连日暴雨的冲刷下,竟难得地变得清澈了一些,水流也湍急了不少。河水哗啦啦地奔涌着,在阳光下泛起细碎的银光,裹挟着岸边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一路向下游流去。
吴鑫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纸盒,独自一人来到河边。纸盒里,装着他这几个月来收集的所有“宝贝”:洗净的输液管盘绕得像艺术品,那些贴着英文缩写的乐高“服务器”,用活塞和木块做的“精密部件”,还有那本记录着所有痛苦碎片的日记本——每一页都被他仔细地撕了下来。他坐在地上,开始折纸船。小手并不灵巧,折出的船歪歪扭扭。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承载着前世记忆的“遗物”——一小段输液管、一张写着“ICU”的蜡笔画、几片药瓶标签、甚至是从手环按钮里取出的那片微型存储卡(用一小片防水胶布紧紧粘在船底)——放进每一只纸船小小的船舱里。
然后,他捧起这些小小的、满载着沉重记忆的航船,一只一只,轻轻地放入湍急的河水中。
“去吧……”他低声呢喃,声音被哗哗的水声淹没。
纸船摇晃着,载着那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碎片,顺着水流,跌跌撞撞却又义无反顾地漂向未知的远方。有的很快被水浸湿,沉没了;有的则顽强地随着波浪起伏,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吴鑫站在岸边,清澈的河水倒映着他小小的身影。他抬起手腕,轻轻抚摸着腕间那根母亲程雪瑶给他系上的红绳。红绳编织得很结实,里面巧妙地嵌着那块辟邪的温润古玉,还有一枚他从废品堆里捡来的、生着铜锈的微小齿轮。而在古玉和齿轮的旁边,红绳的缝隙里,还牢牢系着一颗用银色锡纸仔细折叠成的、小小的五角星。那是前世,在金银潭医院最艰难的时刻,一位并肩作战的战友在短暂的休息间隙塞给他的,笑着说:“老吴,挺住!幸运星,保平安!”
此刻,这颗来自前世战场的“幸运星”,正随着他手腕的动作,在夏日的河风中微微晃动。河面上,那些载着记忆碎片的纸船渐行渐远,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起伏跳跃。腕间的红绳、古玉、齿轮、银星,与河中远去的纸船,仿佛在流动的时空长河里,共同画出了一圈圈无声而悠远的涟漪。他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些小小的白点消失在河流的拐弯处,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释然、怅惘与微弱希冀的情绪,在这具五岁孩童的心中弥漫开来。
深夜。喧嚣的城市终于沉入梦乡。叶知秋独自站在露台上,夏夜的风带着白日的余温拂过她的脸颊。她仰望着浩瀚的星空,银河如练,繁星璀璨,亘古不变地俯视着人间的悲欢离合。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吴鑫日记本里最后那幅画:一个穿着印有卡通图案背带裤的小小人儿,小手紧紧牵着一个穿着臃肿白色防护服、看不清面容的大人。他们手牵着手,正一同走向一座横跨天际的巨大彩虹桥。桥的尽头,光芒万丈。
这幅画充满了孩童式的天真和解脱,却像一根针,深深刺痛了叶知秋的心。那个穿防护服的身影,最终走向了何方?是湮灭?是回归?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入衣领,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半枚徽章。这正是她之前藏在青铜镜背后的那半枚。月光如水,温柔地洒落在徽章上。徽章的材质非金非玉,触手温凉。它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整齐地切成了两半。她手中的这半枚,清晰地呈现出复杂的组合图案:一边是精密咬合的齿轮,象征着冰冷的规则、秩序与机械的永恒运转;另一边,则是那片由六个冰晶分支组成的、精致绝伦的雪花——与吴鑫手环存储卡里显示的图案别无二致!齿轮与雪花以一种充满矛盾却又无比和谐的方式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超越时代审美的奇异美感。在图案的下方,靠近断裂的边缘,刻着一行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篆体小字:
“记忆是时间的锚点,也是重启的钥匙。”
月光下,这半枚徽章闪烁着神秘而清冷的光辉。齿轮的冰冷坚硬,雪花的脆弱易逝,那句箴言的深邃莫测,在叶知秋的掌心交织成一道无解的谜题。钥匙?开启什么?重启什么?这枚徽章的另一半又在何处?与吴鑫诡异的重生、与那神秘的手环、与时空管理局(如果存在的话)又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紧紧握住这半枚徽章,冰凉的触感首抵心底。目光再次投向深邃的夜空,投向吴鑫房间那扇透着微弱夜灯光的窗户,投向那本画着彩虹桥的日记……前路迷雾重重,但她知道,她己无法回头。守护这个拥有双重灵魂的孩子,解开这跨越时空的谜团,己成为她无法推卸的宿命。
而此刻的吴鑫,早己在疲惫中沉沉睡去,腕间的手环在黑暗中依旧散发着微弱而执着的蓝光。他并不知道,就在他于重生后的第一个夏至,将那些沉重的记忆碎片折成纸船送走的时刻,在千里之外的武汉,长江之畔,某棵经历过严冬、见证过生死离别的樱花树下,黝黑的泥土深处,一个被时光掩埋的秘密正悄然萌动。
那里,深埋着一个密封的小铁盒。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枚未曾送出的银质手环。手环内侧,用最精细的工艺镌刻着两个字:
平安。
岁月无声,泥土沉默。这枚承载着前世未竟祝福的手环,仿佛陷入了永恒的沉睡。然而,在时空那无法窥测的维度里,在记忆与现实的交界线上,某种无形的涟漪正悄然扩散。或许就在未来的某个瞬间,当命运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咬合,当跨越时空的思念达到某个共振的奇点,这枚深埋于樱花树下的“平安”银环,终将与吴鑫腕间那个闪烁着蓝光、刻着死亡日期的手环,在超越物理法则的层面,完成一次无声的、跨越生死与时空的、最后的拼合。那将是锚点的锁定,是记忆的闭环,亦或是……又一次未知重启的序章?无人知晓。唯有长江水,裹挟着上游融化的雪水,裹挟着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不舍昼夜,奔流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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