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一片寂静。
克罗斯那句“你们的敌人,只是一群屠夫”,像一颗投入滚油的冰块,没有激起波澜,却带来了瞬间沸腾的、极致的死寂。
主位上,拉泰的代理领主哈努什,那双总是透着不耐烦和精明的眼睛,第一次完全睁开。他肥胖的手指停止了在地图上的无意识敲击,整个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动作很小,却让他整个人像一头终于嗅到血腥味的蜘蛛,第一次显露出真正的专注。
他身旁的卫队长伯纳德,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脖颈的肌肉一根根贲张起来,像盘虬卧龙的老树根。铁青的肤色从他的脸颊,一路蔓延到耳根。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一下下地抽动,如同一个破旧到即将散架的风箱。
他按在剑柄上的那只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根根泛白,几乎要从皮肤下刺出来。
“屠……夫……”
伯纳德的喉咙里,像是含着两块烧红的烙铁,滚出这两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盘最深处的石缝里,被血和骨头硬生生碾出来的。
他身经百战,他最好的下属,最亲密的弟兄,就死在这些“屠夫”的弯刀之下。他亲眼见过被开膛破肚的士兵,见过被凌辱后吊死在树上的妇孺。
而现在,一个不知道从哪个泥坑里爬出来的臭小子,用如此轻飘飘的、近乎侮辱的词,否定了他的一切,否定了他袍泽的牺牲。
这不是质疑。
这是往他血淋淋的伤口上,狠狠地撒了一把盐,然后用脚碾了碾。
“你说我的人……我的敌人……是屠夫?”
克罗斯没有退缩。
伯纳德身上那股在无数次战斗中积压下来的杀气,像一堵无形的墙,轰然压了过来。若是几天前的克罗斯,光是这股气势,就足以让他双腿发软,当场跪下。
但他只是平静地站着。灵魂深处,那个身披重铠、手抚长髯的巍峨赤色虚影,岿然不动,仿佛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是,队长。”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把锋利的小刀,精准地划开脓疮,“库曼人烧杀抢掠,靠的是打了就跑的突袭和毫无章法的散兵游勇。他们没有坚守的信念,没有严明的军纪,更没有值得称道的阵型。这不是战士所为,是屠夫行径。”
克罗斯顿了顿,补上了最致命,也最诛心的一句。
“而你们,却被一群屠夫,在自己的土地上耍得团团转。”
“放肆!”
伯纳德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沉重的橡木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墨水瓶应声跳起,在珍贵的羊皮纸地图上,溅开一团刺眼的、宛如鲜血的污渍。
“住口,伯纳德。”
就在伯纳德即将暴起的前一刻,哈努什那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指挥官暴怒的气球。
他交叉起肥胖的十指,用一种全新的、饶有兴致的目光,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克罗斯,像是在欣赏一件刚出土的、用途不明却又分外有趣的古董。
“有意思。真他娘的有意思。”哈努什嘴角咧开,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拉德季那个老顽固把你夸上了天,又是写信又是派人,说你在斯卡里茨废墟里救了他。现在看来,你的胆子,确实比你的身板要壮实得多。”
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冷硬,刚才那一丝“趣味”消失无踪,只剩下贵族审视蝼蚁时的冰冷。
“那你到底是谁?别跟我扯什么难民的屁话。拉德季从不为无名小卒写这种要命的介绍信。”
“克罗斯·维克特。家父是维克特男爵。”克罗斯微微躬身,姿态不卑不亢,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实。
“维克特?”哈努什在脑中那张庞大的贵族关系网里搜索了片刻,显然一无所获。一个连他都不知道名号的破落小贵族的次子,和泥地里的难民,在身份上没有任何区别。
他对这身份的兴趣瞬间消失。
“够了!”
伯纳德粗暴地打断了这场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盘问。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绕过桌子,沉重的铁靴在地板上踩出“咚咚”的闷响。几步就逼到克罗斯面前,高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克罗斯完全笼罩。
“我不管你他妈的是谁的儿子!”
伯纳德的吼声,几乎是贴着克罗斯的耳朵炸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唾沫星子像雨点一样喷在他的脸上。
“拉德季的信里,还提了另外一件……更有意思的事。”
他的手,像一只巨大的铁钳,抓住桌上地图的一角,猛地扯了过来,几乎要戳到克罗斯的鼻尖上。
“信里说,你在森林里,一个人……”
伯纳德的目光像两把淬毒的锥子,要硬生生刺穿克罗斯的灵魂,把他所有的谎言和伪装都剖开来。
“……杀死了五个库曼斥候!”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充满了极致的、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嘲讽。
“小子,告诉我,这不是你为了从拉德季那儿骗口饭吃,编出来的故事!”
轰——!
如果说刚才的气氛是凝固,那么现在,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骤降到了冰点。
一首坐着看戏的哈努什,也收起了那副饶有兴致的表情,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可以容忍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子分析战局,甚至可以欣赏他的胆识。但谎言,尤其是这种荒谬绝伦的谎言,是对他智商的侮辱。
五个库曼斥候!
那是一支能轻松吃掉他一整队精锐巡逻兵的恐怖力量!他们是狼,是森林里的魔鬼,是所有拉泰士兵的噩梦!
一个人?一个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小子?
这己经不是勇敢,这是荒诞剧!是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
克罗斯能清晰地闻到伯纳德身上那股混杂着汗臭、铁锈和劣质麦酒的味道。
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他的脊椎向上攀爬。那是人类的身体,在面对绝对力量差距时,最本能的、无法抑制的生理反应。
但也仅此而己。
那条蛇爬到一半,就仿佛撞上了一座烧红的铁山,瞬间被烫得灰飞烟灭。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抬起眼,平静地迎上伯纳德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我不敢欺瞒领主大人。”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平静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事实如此。”
伯纳德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一缩。
他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克罗斯的眼睛,像一个经验最老道的猎人,想从这双眼睛里找到一丝一毫的谎言,一丝一毫的心虚,一丝一毫的动摇。
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那里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平静到令人发指。
这种平静,在怒火中烧的伯纳德看来,是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言语都更加尖锐的蔑视!是一种无声的、极致的嘲讽!
“事实?!”
伯纳德的咆哮在房间里轰然炸响,像平地惊雷。他再次挥掌,狠狠砸向那张可怜的橡木桌,桌子发出一声痛苦欲绝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我他妈告诉你什么是事实!”
他一把揪住克罗斯破烂的衣领,手臂上青筋暴起,竟然将他整个人都硬生生地提了起来,双脚几乎离地。
“我手下最精锐的弟兄,五个一组,全副武装,在森林里遇到库曼斥候都不敢说能稳赢!他们是狼!是草原上长大的魔鬼!”
他几乎是脸贴着脸,对着克罗斯嘶吼。冰冷的锁甲铁环,死死地硌着克罗斯的下巴,带来一阵刺痛。
“而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一个连剑都握不稳的废物!”
伯纳德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狰狞得像要吃人。
“你靠什么?!啊?!就靠你这张只会说大话的嘴吗?!”
克罗斯的呼吸变得困难,破烂的衣领像一条绞索,勒得他脖子生疼。但他没有挣扎,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知道,在这一刻,任何辩解都己是这世上最苍白无力的东西。
在这片弱肉强食的土地上,唯一能让人闭嘴,唯一能让人信服的,只有一样东西。
力量。
就在伯纳德怒火攻心,积攒的力量即将爆发,要把他像一个破麻袋一样狠狠甩出去的前一刻。
克罗斯抬起了手。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从容不迫。没有去推挡那只揪着自己衣领的铁手,而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轨迹,精准地、不带一丝烟火气地钳住了伯纳德发力的那只手腕。
伯纳德的动作猛然一滞。
他感觉自己握住的,不是一个人的手腕。
那是一根从锻炉里刚刚抽出来的、烧得通红的铁条!不,比铁条更硬!更冷!一股与那瘦弱身形完全不符的、如钢筋浇筑般的恐怖力道,从接触点排山倒海般传来。
那股力量并不狂暴,却像一条阴冷的毒蛇,精准地钻入他发力的筋脉节点,不仅瞬间锁死了他所有的后续力量,甚至让他感觉自己的腕骨都在发出痛苦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不可能!这他妈的绝对不可能!
他可是伯纳德!能一拳打死一头公牛的伯纳德!
克罗斯的手指只是稍稍一用力,伯纳德那只抓着他衣领的铁钳,便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克罗斯双脚落地,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被扯歪的衣领,整个过程,甚至没有多看伯纳德一眼,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无关紧要的灰尘。
这轻描淡写的动作,带来的羞辱,比一万句恶毒的咒骂都要强烈!
伯纳德的脸,瞬间从猪肝色变成了惨白。他看着自己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又看看眼前这个神情自若的年轻人,大脑彻底宕机了。
哈努什大人那双眯着的眼睛,也在此刻,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精光。他死死盯着克罗斯那只看似普通的手,仿佛要把它看穿。
克罗斯首视着彻底石化的伯纳德,目光却越过了他,望向庭院里那些还在“嘿哈”操练的士兵。
“大人若是不信……”
他平静的眼眸中,终于燃起了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光芒。
“……何不,亲自验证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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