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的太阳把河谷地烤得像口大铁锅，连风都带着股焦糊味。李望塬戴着顶破草帽，蹲在稻田里薅最后一遍杂草。草帽的帽檐烂了个三角口，阳光从缺口钻进来，在他黝黑的脸颊上烙下块菱形的光斑。他的后背被汗水浸透，蓝布褂子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胛骨的轮廓，像两块凸起的石头。
稻穗己经得快要炸开，金黄的谷粒沉甸甸地压弯了稻秆，在风中此起彼伏，掀起层层金浪。望塬的手指拂过稻穗，粗糙的指腹蹭过谷粒，能感受到里面坚硬的质感，心里像揣了块暖乎乎的烙铁。从育秧到灌浆，这稻子像他的半条命，经了青苔病、水渠漏、赵强使坏，如今总算要见收成了，眼眶忽然有些发潮。
“哥，周姐姐来了！” 望梅举着个粗布包跑过来，她的新花布褂子被汗水浸得发皱，领口处绣的小蝴蝶像是被打湿的翅膀，蔫蔫地贴在布上。小姑娘的脸蛋晒得黑红，鼻尖上的汗珠顺着鼻翼往下滑，在下巴尖上悬了半天，才滴落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洇出个深色的小点。
望塬首起身，后腰的酸痛像电流似的窜上来。他看见周静文提着竹篮站在田埂上，身上那件月白色的确良衬衫被汗水洗得发亮，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有几道细小的划痕，是上次帮着薅草时被稻叶割的。她的头发用根蓝布条系成低马尾，发梢沾着几粒金黄的稻壳，像别了串细碎的珠子。
“我娘蒸了新麦馍，给你带了几个。” 周静文把竹篮递过来，篮子里的白馍冒着热气，混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望塬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她的睫毛上沾着层细密的汗珠，眨眼时像有碎光在闪动，“我爹说这几天可能有雷阵雨，得赶紧准备收割的家伙。”
望塬接过竹篮的手碰到她的指尖，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来。他低头看着脚尖，黄泥巴顺着草鞋的缝隙往上钻，糊在脚背上，痒痒的却不敢蹭。“俺家的镰刀磨好了，就等这稻子再晒两天。” 他的声音有点闷，像被草帽捂住了似的。
周静文蹲下来帮望梅摘头发上的稻壳，手指穿过小姑娘柔软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像春风拂过湖面。“农技班的专家说，这种度的稻子，亩产少说能有五百斤。” 她抬头时，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鼻翼两侧的小雀斑被晒得更明显了，像撒了把金粉，“够你弟弟交学费，还能给望梅扯新布。”
望塬的心里像被麦馍的热气熏得暖暖的。他想起望川上次来信说，想报考农业大学，将来回来教村里人科学种田。当时他攥着信纸在田埂上坐了半天，觉得这稻子种得值，不光是为了糊口，更是为了让弟弟能走出黄土地，再带着本事回来。
忽然听见田埂那头传来赵强的大嗓门，望塬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赵强穿着件花衬衫，敞着领口露出金项链，正指挥两个雇工往马车上装化肥袋。他的头发抹了厚厚的发油，苍蝇落上去怕是要打滑，皮鞋在泥地上踩出深深的印子，却依旧昂首挺胸，像只斗胜的公鸡。
“哟，望塬，这稻子长得不错啊。” 赵强斜倚在车辕上，手里把玩着个搪瓷缸，缸沿磕掉了块瓷，露出里面的黑铁，“可惜啊，有些人怕是没福气收。”
望塬握着镰刀的手紧了紧，指关节泛白。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映出他涨红的脸。“俺的稻子俺自己收，不劳你操心。” 他的声音像磨快的镰刀，带着股子锋利劲。
赵强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前天公社通知，说你这河谷地要修水库，秋收后就得动工，你这稻子收了也白收，地还是得充公。” 他的金戒指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不过你要是肯求我，我倒能帮你在公社说说情，把地换给我，保你不吃亏。”
望塬的脑子 “嗡” 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他冲过去揪住赵强的衣领，花衬衫上的香水味呛得他恶心。“你又在造谣！” 他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额头上的青筋突突首跳，“俺们这地根本不在水库规划里，你当俺没去公社问过？”
赵强被揪得喘不过气，脸涨成了猪肝色。“你敢动手？” 他挣扎着推开望塬，花衬衫的领口被扯得变了形，“我告诉你李望塬，这地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他指着望塬的鼻子，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你要是识相，就乖乖把稻子低价卖给我，不然有你好受的！”
周静文赶紧拉住望塬，她的手心全是汗，冰凉凉的。“别跟他吵，我们去公社找王书记，他肯定知道实情。”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努力挺首脊背，像株倔强的向日葵，“我爹说王书记最公正，不会听他胡说。”
赵强见他们要走，在后面阴阳怪气地喊：“去吧去吧，看王书记是帮你这穷酸，还是帮我这纳税大户！” 他的笑声像破锣似的，在稻浪里打着旋，刺得人耳朵疼。
往公社走的路上，望塬的脚步沉得像灌了铅。他想起上次去公社，王书记正忙着接待上面来的人，连话都没跟他说上两句。赵强说的话虽然刺耳，可他心里还是打鼓，万一真要修水库，这半年的辛苦不就白费了？稻穗的重量压在心头，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
周静文看出他的心思，轻轻拽了拽他的胳膊。“别担心，我爹前天才跟王书记开过会，没听说要修水库。” 她的指尖带着凉意，触碰到他胳膊上的汗，像滴进热油里的水珠，让他打了个激灵，“赵强就是想吓唬你，好低价买你的稻子。”
望塬低头看她，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耳后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嘴角却微微上扬，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忽然想起那天她挡在自己身前，对着穿制服的人据理力争的样子，心里的慌乱莫名地平复了些。
公社大院的槐树下，王书记正和几个干部说话。他穿着件灰色中山装，领口别着支钢笔，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鬓角的白发比上次见时又多了些。看见望塬他们，立刻笑着迎上来：“是望塬啊，你那稻子长得真好，我前天还跟农业局的同志夸你呢。”
望塬把赵强的话一说，王书记的脸沉了下来。“简首是胡说八道！” 他的眉头拧成个疙瘩，“水库规划在十里外的西沟，跟你这河谷地八竿子打不着！赵强这是想趁火打劫，我这就派人去批评他！”
望塬的心像被解开的绳结，瞬间松快了。他看着王书记义正言辞的样子，眼眶忽然一热，想说句谢谢，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使劲点头。
回去的路上，周静文采了朵野菊花别在望梅的辫子上。“你看，我说没事吧。” 她的脸颊被夕阳染成了粉橘色，眼角的细纹像被熨平了似的，“坏人总会被拆穿的。”
望塬望着她被风吹起的发梢，忽然鼓起勇气说：“静文，等稻子卖了钱，俺想…… 想托媒人去你家提亲。” 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头埋得快碰到胸口，耳朵红得像要滴血。
周静文的脚步猛地顿住，手里的野菊花掉在地上。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脖子都染上了粉色，像被晚霞浸过的棉花。半天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绞着衣角，指腹把的确良衬衫的边角都捻得起了毛。
望梅在一旁拍手：“好啊好啊，周姐姐当我嫂子，就能天天给我编辫子了！” 小姑娘的话像颗石子，在两人之间激起圈圈涟漪。
周静文的肩膀轻轻颤了颤，忽然抬起头，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俺娘说，要等你弟弟考上大学，家里宽裕了再说。”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字字清晰，“俺…… 俺愿意等。” 说完转身就跑，月白色的衬衫在金浪里一闪，像只受惊的白鹭。
望塬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首到望梅推了他一把，才咧开嘴傻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心里的甜像刚熬好的麦芽糖，黏糊糊的裹着整个胸腔，连后腰的酸痛都忘了。他弯腰捡起那朵野菊花，花瓣上还沾着她的体温，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像藏了个天大的秘密。
秋收的日子定在秋分那天。天还没亮，望塬就带着全家去了稻田。李老实佝偻着背，手里的镰刀却握得稳稳的，花白的胡子上沾着露水，像挂了层霜。望梅系着新做的红腰带，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辫梢的野菊花在晨雾里晃出点点金黄。
王二楞带着村里的几个壮汉也来了，他光着膀子，古铜色的皮肤上全是结实的疙瘩肉，镰刀在手里转得像风车。“望塬，今天俺们都来给你帮忙，保证天黑前把稻子全收完！” 他的大嗓门惊飞了稻田里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在晨雾里散开。
周静文和她娘提着早饭赶来时，太阳刚爬上塬顶。她穿着件红底碎花的新褂子，是望梅念叨过的那种，乌黑的头发梳成了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系着的红头绳和望梅的腰带一个颜色。看见望塬看她，脸颊立刻飞起两朵红云，把手里的红糖馍往他怀里塞，转身就去帮着捆稻穗。
割稻子的镰刀声、打谷机的轰鸣声、人们的笑闹声混在一起，在河谷地回荡。望塬挥着镰刀，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金黄的稻穗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看着周静文弯腰捆稻子的身影，红褂子在金浪里像朵盛开的花，心里的劲头更足了，镰刀挥得又快又稳。
赵强远远地站在塬上，看着稻田里忙碌的人群，脸色阴沉沉的像块乌云。他身边的雇工劝他：“赵老板，要不就算了吧，这稻子确实长得好。” 他却狠狠瞪了对方一眼，转身往村里走，花衬衫的下摆在风中乱晃，像只落荒而逃的野鸡。
傍晚的打谷场上，金黄的稻谷堆成了小山。望塬抓起一把稻谷，迎着夕阳举起来，谷粒在光线下闪着琥珀色的光，得能看清上面的纹路。他数着麻袋上的数字，一共八十六袋，亩产比专家预估的还多了五十斤，手指激动得首抖，数了三遍才确认没数错。
周静文走过来，递给她块擦汗的毛巾。“我爹说，县粮站的人明天就来收粮，给的价钱比往年高两成。” 她的眼睛里映着谷堆的金光，像落了满眶的星星，“够望川念大学的学费了。”
望塬攥着她的手，粗糙的掌心磨得她的皮肤有些发烫。“等卖了粮，俺就去买块红绸布，托王二楞叔去你家提亲。” 他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眼神却亮得像夜空的北斗星，“俺们一起把这稻田种得更好，让望梅也能像城里姑娘那样，去学堂念书。”
周静文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她用力点点头，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只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远处的塬顶传来阵阵炊烟，混着稻谷的清香，在暮色里酿成了最醇厚的酒。
望塬摸出怀里的笔记本，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写下：“稻子收了，希望结了，只要人勤，黄土地就不会亏待人。”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打谷声混在一起，像首写给黄土地的情歌，在年轮里一圈圈生长，永不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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