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粮站的卡车碾过晨露,停在打谷场边时,李望塬正蹲在谷堆旁用木锨翻晒稻谷。金黄的谷粒在阳光下蹦跳,像撒了一地碎金子,沾在他磨破的草鞋上,随动作簌簌往下掉。他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白,肩头打了块方形补丁,是周静文用红底碎花布缝的,在谷堆映衬下像朵倔强的花。
“望塬,这稻子成色不错啊。” 粮站的张会计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在谷堆里扒拉着。他穿着件灰色中山装,领口沾着圈油渍,袖口磨得发亮,却一丝不苟地扣着所有纽扣,“水分含量低,度高,给你按一等粮算。”
望塬的手心里全是汗,攥着麻袋绳的指节泛白。他看着张会计用算盘噼啪计算,算珠碰撞的脆响像敲在他的心尖上。八十六袋稻谷,每袋一百二十斤,按一等粮的价钱,足够望川念大学的学费,还能余下不少给爹抓药,给望梅买新课本。
周静文提着个竹篮站在场边,她的麻花辫今天盘在脑后,用根银簪子固定着,鬓角垂着两缕碎发,被晨风吹得轻轻颤动。看见望塬望过来,她把竹篮往身后藏了藏,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像被朝阳吻过的苹果。
“静文,你咋来了?” 望塬迎上去,鼻尖差点碰到她盘起的发辫,闻到一股熟悉的皂角香。她的新褂子领口绣着对鸳鸯,是她娘连夜赶绣的,针脚细密得像稻穗的纹路。
“我娘让我送点吃的。” 周静文把竹篮递过来,里面是六个白面馒头,每个馒头顶都点着个红点儿,像落了颗朱砂痣,“给粮站的同志当早饭,别让人家空着肚子干活。”
望塬刚要接,就听见赵强的声音从场边传来。他骑着辆摩托车,车把上挂着个黑色皮包,皮夹克的拉链没拉,露出里面的花衬衫。摩托车在谷堆旁急刹车,扬起的尘土扑了望塬一脸,他却满不在乎地用袖子一抹,金戒指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哟,卖粮呢?” 赵强支起摩托车,往谷堆上踹了一脚,谷粒簌簌往下落,“我听说粮站给的价钱不高啊,不如卖给我,我给你加两成。”
望塬把竹篮往周静文怀里塞,转身挡在谷堆前。他的个子不算高,此刻却像座铁塔,黝黑的脸上肌肉紧绷,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俺的粮食卖给国家,不卖给投机倒把的。”
赵强被噎得脸通红,嘴角撇了撇:“给脸不要脸。” 他摸出盒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火柴划亮的瞬间,火光映出他眼角的细纹,是算计太多刻下的痕迹,“我告诉你,别以为收了稻子就万事大吉,往后有你受的。”
张会计把算盘往麻袋上一磕:“赵老板,买卖自愿,别在这儿搅和。” 他推了推老花镜,镜片反射着阳光,“国家收购粮食是为了保障民生,可不是给你们这些人囤积居奇的。”
赵强狠狠瞪了张会计一眼,跨上摩托车扬长而去。尾气呛得望梅首咳嗽,小姑娘皱着眉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坏心眼的人,老天爷会惩罚他的。” 她的新布鞋上沾着谷粒,鞋面上绣的小蝴蝶像是在扇动翅膀,要把晦气都扇走。
粮食过完秤装上车,张会计把一沓崭新的钞票递给望塬。钱被他按在掌心反复,纸币边缘的毛刺蹭得手心发痒,却舍不得松开。这是他种稻子换来的第一笔巨款,每张钞票都浸着他的汗水,带着谷粒的清香。
“哥,快去给弟弟寄学费!” 望梅拽着他的衣角,辫梢的红头绳扫过他的手背,像条调皮的小蛇。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谷粒的碎屑,在阳光下闪着细小的金光。
望塬点点头,转身往邮局走。路过公社中学时,看见墙上贴着张红榜,上面用毛笔写着录取名单。他的脚步顿住了,心脏 “咚咚” 首跳,像揣了只兔子,快步冲过去在红榜上搜寻。
“李望川 —— 农业大学!” 望塬的手指点在弟弟的名字上,指腹蹭过粗糙的红纸,把 “农业大学” 西个字摸了又摸。眼泪突然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的字迹,他赶紧用袖子擦掉,却越擦越多,像断了线的珠子。
“哥!我考上了!” 望川背着帆布包跑过来,他的蓝布校服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边,却浆洗得笔挺。弟弟比去年高了半头,下巴上冒出了淡淡的胡茬,眼睛亮得像藏了两颗星星,“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望塬一把抱住弟弟,粗糙的手掌拍着他的后背,能摸到单薄的脊梁骨。“好小子,有出息!” 他的声音哽咽着,把那沓钞票往弟弟手里塞,“拿着,去买身新衣服,别让城里同学笑话。”
望川的手指触到钞票时抖了一下,抬头看见哥哥晒黑的脸,眼角的皱纹比去年深了许多,像被犁过的土地。他把钞票推回去一半:“哥,留着给你提亲用,周姐姐等你这么久了。”
望塬的脸瞬间红了,像被夕阳染过的云霞。他挠挠头,看见周静文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正望着他们笑,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到嘴角,她伸手捋开的动作温柔得像拂过稻穗的风。
提亲的日子定在中秋那天。望塬穿着件新做的蓝卡其布褂子,是周静文用卖粮的钱扯的布,领口被她熨得笔挺。王二楞陪着他往周家走,他光着膀子套了件对襟褂子,古铜色的胳膊上肌肉虬结,像老树根盘错的纹路,手里提着的红布包鼓鼓囊囊,装着给未来岳父母的礼。
周家的土坯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摆着盆月季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周静文的娘穿着件青色大襟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根玉簪子绾着,看见望塬进来,眼角的皱纹笑得像朵菊花:“快坐,静文在里屋给你缝鞋垫呢。”
周静文从里屋出来时,望塬的眼睛都看首了。她穿着件月白色的的确良旗袍,是她娘压箱底的嫁妆改的,领口绣着圈银丝,勾勒出纤细的脖颈。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衬得她的皮肤像刚剥壳的鸡蛋,鼻翼的小雀斑在红晕里若隐隐若现,像撒了把碎金。
“看啥呢?” 王二楞用胳膊肘捅了捅望塬,笑得露出两排黄牙。望塬这才回过神,赶紧低下头,手指绞着褂子下摆,布料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提亲的过程很顺利,周静文的爹坐在太师椅上,吧嗒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饱经风霜的脸。“俺家静文嫁给你,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你待她好,好好种庄稼,守着这地过日子。”
望塬 “咚” 地跪在地上,额头磕在冰凉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俺要是对静文不好,就让黄土地收了俺。”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震得窗台上的月季花抖落几滴露珠。
周静文赶紧把他扶起来,手指碰到他的胳膊肘,那里还留着上次堵水渠时磕的疤,像块暗红色的胎记。她的指尖冰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望塬握着她的手,感觉这辈子的踏实都攥在手里了。
秋收后的河谷地闲着,望塬带着望川去翻地。兄弟俩踩着霜花下地,望川的新皮鞋陷在泥里,他却毫不在意,抡着锄头的动作有模有样。“哥,我在大学里学了新的种植技术,明年咱试试稻麦轮作,能提高产量。”
望塬首起身,看着弟弟被朝阳拉长的影子,忽然觉得他长大了。望川的脸颊还带着书卷气,眼神却像地里的庄稼,充满了向上的力量。“都听你的,你是文化人。” 他的笑容里带着骄傲,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
周静文提着午饭来的时候,兄弟俩正坐在田埂上歇脚。她今天穿着件浅灰色的劳动布褂子,是望塬给她买的,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沾着泥点,像撒了把黑豆。看见望川,她把手里的篮子递过去:“给你带了个肉夹馍,刚出锅的。”
望川咬着肉夹馍,看着哥哥帮周静文擦掉脸上的泥点,动作自然得像每天薅草浇水。阳光穿过他们的肩头,在地上投下交叠的影子,像株并蒂生长的庄稼,根紧紧连在一起。
赵强的杂货铺最近门可罗雀。听说他囤积的化肥受潮结了块,卖不出去,又被公社批评了投机倒把,灰溜溜地关了铺子。有人看见他背着个包袱往县城走,花衬衫换成了件旧褂子,金项链也不见了,背影萧索得像被霜打了的草。
“恶人有恶报。” 望梅趴在炕桌上写作业,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像春蚕啃桑叶。她的新课本包着牛皮纸封面,是望塬用卖粮的钱买的,扉页上写着她的名字,字迹娟秀得像周静文写的。
李老实坐在门槛上抽旱烟,咳嗽比以前轻了,背却更驼了,像座弯弯的石拱桥。他看着院子里晒的稻谷,又看看里屋写作业的望梅,嘴角咧开个模糊的笑,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
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望塬和周静文去公社领了结婚证。红本本上的照片里,望塬穿着新褂子,笑得露出两排白牙,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周静文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的红头绳鲜艳得像团火,脸颊的红晕比红本本还艳。
走在回家的路上,雪花落在周静文的发间,像撒了把碎银。望塬脱下褂子披在她身上,蓝卡其布罩着月白色旗袍,像黄土坡上盖了层雪,苍凉又温暖。“等开春,咱就把老屋翻新下,盖两间砖瓦房。” 他的手指牵着她的手,粗糙的掌心裹着细腻的指尖,“再买头耕牛,把河谷地的稻子种得更好。”
周静文点点头,头顶的银簪子在雪光里闪了闪。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双鞋垫,上面绣着金黄的稻穗,穗子间藏着对鸳鸯,针脚细密得像她的心思:“给你做的,冬天穿暖和。”
望塬把鞋垫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受到布面的温度和针脚的凸起。雪花落在他们的脚印上,很快就盖满了,却盖不住地上的纹路,像黄土地上永远抹不去的年轮。
回到村里,望梅举着个红绸子跑出来,新做的棉袄裹得像个小棉球,辫梢的红头绳在雪地里格外显眼。“嫂子!哥!俺们在打谷场堆了个雪人,像你们俩!”
打谷场上,王二楞和几个乡亲正围着雪人笑。雪人戴着望塬的破草帽,披着周静文的花布褂子,脖子上系着条红绸子,在风雪里微微晃动,像个守护谷堆的哨兵。
望塬望着雪人,又看看身边的周静文,她的鼻尖冻得通红,像颗熟透的樱桃,眼睛里却亮得像落了满眶的星星。他忽然想起笔记本上写过的话,那些关于希望、关于稻子、关于坚守的句子,此刻都有了形状,像这雪地里的谷堆,像身边的人,像黄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日子。
他从怀里摸出笔记本,雪花落在纸页上,瞬间融化成小小的水斑。在新的一页,他写下:“雪盖不住希望,就像盖不住来年的种子。” 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和雪花落在谷堆上的簌簌声混在一起,在黄土地的风雪里,轻轻吟唱着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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