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雷声滚过塬顶时,李望塬正抡着镢头刨老屋的地基。冻土被震得裂开蛛网似的纹路,黄黑相间的泥块溅在他的蓝卡其布褂子上,像泼了幅写意画。他的额头上渗着汗珠,顺着脸颊的沟壑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砸在新翻的黄土里,洇出个深色的小圆点。
“哥,歇会儿吧,周姐姐蒸了红薯馍。” 望梅挎着竹篮跑过来,她的新棉袄袖子短了一截,露出手腕上那串酸枣核手链,被汗水浸得发亮。小姑娘的辫子梳得整整齐齐,红头绳在风里飘成两道火苗,“王二楞叔说地基得晾三天才能垒砖,急不得。”
望塬拄着镢头首起身,后腰的酸痛像潮水似的涌上来。他望着院子里堆的青砖,是用去年卖粮余下的钱买的,码得整整齐齐像堵矮墙。周静文说要盖两间带窗棂的砖瓦房,一间给爹娘住,一间当新房,窗台上要摆上月季花,就像她家窗台上那盆一样。
周静文端着水盆走来,她的劳动布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沾着泥点,像落了串黑豆。看见望塬的汗衫湿透了,她把水盆往石碾上一放,掏出帕子踮脚给他擦汗。帕子上绣的稻穗图案被汗水泡得发涨,针脚在他黝黑的皮肤上蹭过,像春风拂过刚解冻的土地。
“地基得夯实些,不然过两年会裂缝。” 周静文的指尖触到他锁骨处的疤痕,是小时候爬树摔的,形状像片枫叶。她的声音比春风还软,“我爹说下午带夯土机来,比人工夯得结实。”
望塬抓住她的手往怀里带,粗糙的掌心裹着她的指尖。“有你在,啥都结实。”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风听去似的。周静文的脸颊腾地红了,挣开他的手去搬青砖,辫梢的红头绳扫过砖堆,簌簌落下几片碎砖屑。
王二楞领着两个乡亲扛着木料过来时,太阳刚爬到塬顶。他光着膀子穿件单褂子,古铜色的脊梁上汗珠滚滚,像涂了层油。“望塬,这梁木是俺家老槐树锯的,够结实!” 他拍着碗口粗的木料,震得木屑簌簌往下掉,“盖起房来能住三代人!”
李老实蹲在门槛上抽烟,看着年轻人忙活。他的咳嗽好多了,却总爱往墙角缩,像株怕晒的老玉米。望见周静文给望塬递水的样子,他咧开没牙的嘴笑,烟锅里的火星在皱纹里明明灭灭,像藏着串细碎的星子。
盖房的第五天,望川从学校回来了。他穿着件蓝涤卡中山装,袖口别着支钢笔,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比年前白了些也高了些。看见院子里的新房框架,他放下帆布包就去搬砖,手指被砖块硌出红印子也不在意。
“哥,我带了本《水稻栽培新技术》。” 望川歇脚时从包里掏出本书,封面印着金黄的稻穗,“里面说咱这河谷地能种双季稻,第一季收了还能种第二季,产量能翻番。”
望塬凑过去看,手指划过书上的图表,指腹蹭过光滑的纸页,像摸着新脱粒的稻谷。“双季稻?咱这气候能行?” 他的眼睛亮得像雨后的星星,“别到时候两季都瞎了。”
“我问过教授,他说咱这纬度适合种早熟品种。” 望川翻到夹着书签的页面,上面用红笔标着行距和施肥量,“等收了小麦就试种,我暑假回来帮忙。”
周静文端着晚饭过来时,兄弟俩正头挨头研究书本。她把碗往石桌上放,玉米糊糊的香气混着泥土味散开。“我娘说要种点豌豆,等收了豌豆种水稻,两不耽误。” 她的手指点着书本上的空白处,“豌豆根能肥地,稻子长得更旺。”
望塬看着她沾着面粉的指尖在书页上移动,像只白蝴蝶在稻穗间飞舞。心里的甜滋滋的,比碗里的玉米糊糊还稠。他往她碗里夹了块红薯:“多吃点,盖房累瘦了。” 周静文的脸颊红得像灶膛里的火,低下头小口抿着糊糊,嘴角却翘得老高。
新房上梁那天,村里来了好多人。王二楞站在墙头上吆喝,手里的红绸布系在梁木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嗓门比惊蛰的雷声还亮,震得房梁上的尘土簌簌往下掉:“上梁喽 —— 大吉大利!”
李望塬站在梯子上递砖,周静文在下面接,两人的手在空中碰了又碰,像在传递什么秘密。望梅举着糖块往人群里撒,小姑娘的笑声脆得像铃铛,惊飞了屋檐下筑巢的燕子。李老实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新起的砖瓦房,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嘴角却咧着笑。
赵强突然出现在院门口,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褂子,袖口磨破了边,头发乱糟糟的像堆枯草。看见望塬,他把手里的布包往地上一放,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是赔你的化肥钱,上次…… 对不住了。”
望塬愣住了,手里的砖差点掉下来。王二楞从墙头上跳下来,撸着袖子就要上前,被望塬拦住了。“过去的事就算了。” 望塬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赵强的肩膀,他的肩膀瘦得硌手,像根枯柴,“以后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赵强的眼圈红了,抓起布包转身就走,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像根被拉长的橡皮筋。望梅在后面喊:“赵叔,有空来吃新麦馍!” 他没回头,只是脚步顿了顿,走得更快了。
麦子黄梢时,新房终于盖好了。青砖墙在阳光下泛着淡金色,窗棂上糊着雪白的纸,周静文剪的稻穗图案贴在上面,风一吹哗啦啦响,像在唱丰收歌。望塬站在院子里,看着爹娘搬进东屋,看着望梅在西屋的炕桌上写作业,心里踏实得像被夯土机碾过的地基。
种双季稻的那天,望川带着农业大学的教授来了。教授戴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上沾着黄泥巴也不在意。他蹲在稻田里,手指插进水里摸土,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这土壤酸碱度刚好,种双季稻没问题。”
望塬和周静文跟着教授学插秧,她的手指在水里灵活得像小鱼,插的秧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士兵。望塬的动作笨手笨脚,总把秧苗插歪,惹得教授首笑:“望塬啊,种稻子得像绣花,心细才能成。”
周静文在一旁抿着嘴笑,伸手帮他扶正歪了的秧苗。指尖在他手背上蹭过,像条小蛇钻进心里,痒痒的。望塬的脸腾地红了,手里的秧苗 “扑通” 掉进水里,溅了两人满脸泥点,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夏天的暴雨来得凶,望塬披着蓑衣在稻田里挖排水沟。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淌,在下巴上挂成道水帘子。周静文举着伞跟在后面,伞沿往他那边歪了大半,自己的半边身子淋得湿透,劳动布褂子贴在身上,勾勒出微微隆起的小腹。
“快回去歇着,别淋坏了。” 望塬把她往田埂上推,声音里带着急,“你现在不比以前了。” 周静文的脸颊红了,摸了摸小腹,嘴角的笑像熟透的石榴,甜得能挤出蜜来。
秋收的锣鼓声敲起来时,河谷地的双季稻获得了大丰收。第一季的早稻亩产五百斤,第二季的晚稻虽然少点,也有西百斤。望川站在打谷场上,看着磅秤上的数字,眼睛亮得像藏了两颗太阳:“哥,咱成功了!明年能在全村推广了!”
望塬抱着周静文转圈,她的肚子己经显怀了,像揣了个小谷仓。金黄的稻粒在他们脚下翻滚,像片流动的星河。望梅举着红绸子在谷堆旁跳舞,辫子上的红头绳和晚霞融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绸子哪是霞。
李老实坐在谷堆旁,手里攥着个的稻穗,一遍遍地数着谷粒。他的咳嗽几乎好了,背却更驼了,像座弯弯的桥,连接着过去和现在。王二楞扛着新打的稻谷往望塬家送,他的嗓门比锣鼓还响:“望塬,明年俺家也种双季稻!”
第一场霜落下来时,周静文生了个大胖小子。接生婆抱着襁褓出来时,望塬紧张得手心冒汗,看见孩子皱巴巴的小脸像个小老头,突然咧开嘴笑,眼泪却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
“像你,一样的倔脾气。” 周静文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角却带着笑。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像匹乌黑的绸缎,额头上的碎发被汗水沾住,像贴了层黑纱。
望塬把孩子抱在怀里,小家伙的手攥着他的手指,力气大得像头小牛犊。他想起第一次在河谷地插秧的情景,想起那些在风雨里守护稻苗的夜晚,想起红本本上两人的笑脸,心里的热乎劲像刚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往外冒。
望梅趴在炕沿上看小侄子,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蛋:“叫个啥名好呢?” 望川推了推眼镜:“叫念禾吧,想念的念,禾苗的禾,记着咱是种庄稼的根。”
望塬觉得这名字好,比任何书本上的字都有分量。他望着窗外的黄土地,冬小麦的嫩芽己经顶破了冻土,像无数双眼睛在望着天空。远处的河谷地在暮色里泛着淡金色,像条铺满希望的路。
他摸出那本磨破了的笔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借着油灯的光写下:“春种秋收,生生不息,黄土地的根,扎在咱的骨子里。”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婴儿的啼哭、望梅的笑声、窗外的风声,在这崭新的砖瓦房里,汇成了黄土地上新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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