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丝像缝衣线，把天空和大地缝在一起。望塬跪在玉米苗垄间，灰黑色老羊皮袄的前襟沾满泥浆，手里攥着把枣木小铲，正小心翼翼地刨开病苗根部的土。褐色的根须上裹着层黏滑的黏液，像裹了层劣质的浆糊，他用指腹捻了捻，那黏液在指尖拉出细细的丝，带着股腐烂的腥气。“这是‘土蚕病’，” 他往苗垄上啐了口唾沫，声音被雨声泡得发沉，“老辈人说清明雨连绵，土蚕闹翻天，得用艾草汁灌根，三回就能断根。”
周静文提着藤篮从育苗棚走来，紫棉袄外的靛蓝围裙下摆滴着水，篮里的陶瓮装着刚熬好的草药汁，瓮口飘出的艾草香混着雨水的湿气，在田里漫成淡淡的雾。她往田埂的青石上摆着粗瓷碗，银镯子在瓮沿上磕出 “叮当” 的响：“我加了把苍术，” 她用袖子擦着望塬脸上的雨珠，“你爹当年就这么配，说苍术能镇住土里的邪祟，去年东头的苗闹病，就靠这汁子救过来的。”
望川举着相机在雨里挪动，黑色冲锋衣的帽檐压得很低，镜头上的雨珠像蒙了层纱。他的镜头对准望塬灌根的动作，枣木铲在苗根旁扎出浅穴，陶瓮里的药汁顺着铲柄缓缓渗进去，在泥土里洇出深褐色的圈。“哥灌药总留三分力，” 他对着镜头低语，手指在屏幕上擦去雨痕，“说药太猛会伤苗的元气，得像给娃喂药，一口一口来 —— 虎子的检测仪就放在旁边的石台上，屏幕上的‘病菌活跃度 82%’字样闪着红光。”
念禾穿着红色的小雨衣蹲在苗垄边，手里举着个透明的玻璃瓶，瓶里装着株病苗，根须上的黏液在雨里亮晶晶的。他的雨靴在泥里踩出小小的坑，小脸蛋凑近望塬的耳朵：“爷爷爷爷，这苗根上的虫子会咬人吗？” 望塬往他瓶里放了片艾草叶，叶片在药汁里打着旋：“这是土蚕的唾沫，怕艾草味，就像你怕黑，得开着灯睡觉。” 念禾突然指着远处几株壮苗：“那几棵根上缠着烂玉米芯，它们咋没生病？”
赵强推着辆三轮车在田埂上走，军绿色雨衣的帽绳系得紧紧的，车斗里的喷雾器还在滴着药，是虎子刚调配好的生物农药。“望塬哥，虎子说这药喷三遍就好，” 他往苗垄边放喷雾器，军靴在泥里陷得很深，“比您这草药汁快，我特意留了半亩地，咱两边比着来。” 他突然压低声音，望梅姐刚从农科院打电话，说这病是镰刀菌感染，单靠草药怕是压不住。”
虎子背着检测箱在雨里小跑，橘红色反光背心在雨幕里像块燃烧的炭，手里的病原菌检测仪屏幕上，镰刀菌的显微图像正随着他的脚步晃动。“望塬爷，这不是土蚕，是镰刀菌！” 他往望梅手里递着检测报告，纸页被雨水泡得发皱，“必须用恶霉灵，不然三天就得烂光根！” 他从箱里掏出个小瓶，透明的药液在雨里闪着冷光：“这是低毒的，符合有机标准，我己经做过降解试验，七天就能分解。”
望梅站在田埂的塑料布下，湖蓝色雨衣的袖口沾着泥，手里的笔记本被塑料膜包着，上面记着各块地的发病情况：“东头 30 亩发病率 15%，西头 20 亩 8%，中间试验田 5%”。她的手指在 “试验田” 三个字上敲着，眉头皱成个疙瘩 —— 试验田是望塬坚持用古法管理的，发病率反而最低，这让她心里的天平开始晃动。“张婶带妇女们跟着望塬灌药，” 她突然扬声喊，声音穿透雨幕，“小李跟虎子去西头喷药，每株苗必须记准用量！”
王婶坐在育苗棚的小马扎上选艾草，深蓝色头巾的一角搭在装满草药的竹篮上，干枯的艾草叶在她膝间堆成小山。她的手指在叶片间挑拣，把发黄的叶子都扔到一边，只留深绿带绒毛的：“这艾草得用头茬的，” 她往竹篮里塞着草，“清明前采的才有劲，当年我男人治苗病，非等艾草上挂着露水才肯割，说这样的草带着阳气。” 周静文往她手里塞了个热水袋：“您老暖暖手，指关节都肿了，别硬撑着。”
雨稍歇时，望塬首起酸痛的腰，老羊皮袄的前襟能拧出半碗水。他往虎子的喷雾器旁啐了口唾沫，枣木铲往泥里一戳：“你这洋药喷下去，苗是不烂了，可这地得歇三年才能缓过来，当年你爷爷就因为用了六六六，那片地荒了整五年！” 虎子正往喷雾器里倒药液，透明的液体在桶里晃出小小的漩涡：“望塬爷，这是生物制剂，降解快，我做过试验，半个月就没残留了！” 他的手一抖，药液溅在裤腿上，洇出片深色的痕。
“试验试验，你知道这地跟了咱多少年？” 望塬的枣木铲突然挥过去，正打在喷雾器的桶上，“哐当” 一声响，药液顺着桶沿流进泥里，冒出细小的泡沫。虎子的脸瞬间涨红，攥着喷杆的手指关节发白：“您这是蛮不讲理！再耽误下去，80 亩苗全得烂光！”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雨水顺着帽檐流进脖子里。
“要吵也等苗保住了再吵！” 望梅突然从塑料布下冲出来，湖蓝色雨衣的下摆扫过苗垄，“虎子你去东头，用你的药；望塬哥你守西头，用你的草药；中间试验田按念禾说的，埋玉米芯！三天后看结果，谁也别不服谁！”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里回荡，惊飞了躲在柳树上的几只麻雀。
周静文端着姜汤从棚里出来时，望见三人还僵在原地，雨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把他们的影子泡得发虚。她往每人手里塞了碗姜汤，粗瓷碗在雨里冒着热气：“这雨啊，下透了才好，” 她把碗沿往望塬嘴边送，“把病菌都冲跑，不管老法新法，能救苗的就是好法。” 望塬的喉结动了动，姜汤的辣劲顺着喉咙往下窜，把到嘴边的话堵了回去。
深夜的育苗棚里亮着灯，望塬蹲在左侧的苗盘旁，往基质里撒着草木灰，灰色的粉末在灯光下像细小的雪。虎子在右侧调试着恒温箱，屏幕上的 “25℃” 字样闪着绿光。望梅坐在中间的条案前，手里的笔记本记满了数据，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像在数苗。念禾趴在条案角睡着了，怀里抱着幅画，画上的望塬举着草药瓮，虎子拿着喷雾器，两人中间的苗长得比人还高。
“您老的草木灰里加了啥？” 虎子突然开口，声音在棚里显得格外响。望塬往苗盘里撒灰的手顿了顿：“灶心土，三年以上的，去年冬天就砸细了过筛。” 虎子往显微镜里滴了滴菌液，屏幕上的镰刀菌在挣扎：“我测了，您的草木灰抑菌率 62%，比文献记载的高 10 个百分点。” 望塬的嘴角动了动，没说话，手里的灰撒得更匀了。
三天后放晴，阳光把苗垄晒得冒白烟。望梅带着众人巡查地块时，脚步在中间试验田停住了 —— 埋过玉米芯的苗垄上，幼苗的叶片绿得发亮，根须从腐烂的玉米芯里钻出来，像群白色的小蛇。念禾突然指着根须喊：“爷爷你看，这老玉米芯在喂小苗！” 望塬蹲下去，用手指拨开玉米芯，里面的菌丝己经被分解成细碎的渣：“这是‘以腐攻腐’，” 他往虎子手里塞了块玉米芯，“比你的药厉害。”
虎子的检测仪显示这里的病菌活跃度只有 12%，他突然红了脸，往望梅手里递着对比表：“混合区（草药 + 生物药）的成活率 89%，纯草药区 75%，纯药区 82%，玉米芯 + 草药区 91%。” 望梅往望塬手里塞了支笔：“您老来写结论。” 望塬的手指在纸上哆哆嗦嗦，写下 “老法打底，新法帮忙” 八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却像扎在地里的苗，透着股韧劲。
合作社的墙上，念禾的画旁多了行字，是望梅补的：“土有土性，苗有苗情，顺天应地，方得始终。” 望塬蹲在画下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的皱纹，像被雨水冲刷过的沟壑。虎子蹲在旁边调试检测仪，突然说：“望塬爷，咱合着写篇论文吧，讲讲玉米芯的妙用。” 望塬的烟袋锅往地上磕了磕：“先把苗管好再说，写那么多字，苗能长腿跑？”
周静文端来刚熬的艾草茶，粗瓷碗里的叶片舒展着，像浮在水里的小船。她往望塬碗里放了块红糖：“这雨下透了，苗准能长好。” 望塬的目光越过苗垄，望向远处的黄土坡，那里的新绿正顺着坡往下淌，像要把整个冬天的沉寂都染透。他知道，这片土地的智慧，从来都藏在老辈人的话里，也藏在年轻人的仪器里，就像这清明的雨，既得下透，也得放晴，苗儿才能扎根，日子才能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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