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林哲起了个大早。
他换上了那身崭新的青绿色正六品官服，铜镜中的年轻人，眉目清秀，眼神沉静，一身官服穿在他身上，竟没有丝毫新晋官员的稚嫩，反而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从容与渊渟岳峙。
工部衙门，坐落在皇城的东南角。与吏部、礼部的威严肃穆不同，这里显得要“接地气”得多。院子里堆放着各种建筑模型、车轮零件，空气中弥漫着木屑与墨汁混合的味道。官员们来来往往，步履匆匆，每个人都像是在和画不完的图纸、算不完的账目作斗争。
林哲手持告身文书，在一名小吏的引导下，踏入了他被分配的司衙——虞衡清吏司。
此司掌管天下山林、川泽、工匠、衡器等事，权力不大，事务却极其繁杂。
他一脚踏入，原本还有些许交谈声的公房，瞬间安静了下来。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眼神各异，但无一例外，都带着审视与疏离。
这些目光，林哲前世在实验室里见得多了。当一个新人靠着一篇惊艳的论文、而不是靠资历进入一个团队时，总会收到这样的“注目礼”。
“这位，想必就是陛下钦点的林主事吧？”
一个略显尖酸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个山羊胡中年人，他瞥了一眼林哲身上的崭新官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真是年轻有为啊。我等在工部熬了二十年，才混到个主事的位置，林大人一步登天，佩服，佩服。”
话语里那股酸味，几乎要溢出来。
林哲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拱了拱手：“各位大人客气了，在下林哲，初来乍到，往后还需各位大人多多提携。”
他态度谦和，却不卑不亢，让原本准备好一堆话来挤兑他的人，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
就在这时，里间的门帘一挑，一个身着五品官服、面容严肃刻板的中年官员走了出来。他便是这虞衡清吏司的最高长官，郎中，王守旧。
人如其名，王守旧是出了名的循规蹈矩、最重资历。对于林哲这种靠着“奇思妙想”一步登天的“空降兵”，他从心底里就充满了排斥和鄙夷。
他上下打量了林哲一番，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你就是林哲？”他明知故问，语气中带着上司对下属的天然压迫感。
“下官林哲，拜见郎中大人。”林哲再次行礼。
王守旧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说道：“嗯。年轻人，有才华是好事。但你要记住，工部衙门，不是兰亭文会那种清谈之所。这里，靠的不是几句惊人之语，而是脚踏实地的经验，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案牍功夫。你，明白吗？”
这番话，名为提点，实为敲打。公房内，其他官员的嘴角，都勾起了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
“下官明白，多谢郎中大人教诲。”林哲依旧平静。
王守旧见他油盐不进，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转身走到墙角，指着那里堆积如山的、己经落满灰尘的卷宗，说道：
“明白就好。”
“林主事，既然陛下夸你‘精于算学’，那你想必是看数字的行家。”
“这里，是我部历年来关于‘天河’河道淤积、水文变化的全部卷宗。数据繁杂，前后矛盾，三十年来，无人能理清头绪。陛下不是说你‘深得朕心’吗？那你就为陛下分忧吧。”
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说道：
“这些，就全交给你了。”
“三日之内，给本官整理出一份条理清晰的条陈出来。也让本部院的同僚们，都见识见识，陛下钦点的奇才，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此言一出，整个公房的空气都凝固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看着林哲。
这哪里是分配任务，这分明是把他往死里整！
那堆故纸卷宗，少说也有几百斤，里面的数据混乱得如同乱麻，三十年都没人碰，就是因为它是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谁碰谁倒霉。现在让一个新人，在三天之内理清？
简首是天方夜谭！
然而，林哲的反应，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为难。
他只是平静地走到那堆故纸堆前，看了一眼，然后对着王守旧，再次深深一揖。
“下官，遵命。”
“多谢郎中大人栽培。”
说完，他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挽起袖子，开始默默地将那些卷宗，一卷一卷地搬向角落里那个分给他的、最破旧的书案。
看着林哲忙碌的背影，王守旧和同僚们交换了一个轻蔑的眼神。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罢了。三天之后，看他还如何狂得起来！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
在他们眼中，那是一堆避之不及、能把人逼疯的垃圾。
可在此刻的林哲眼中，那双仿佛能洞穿迷雾的眸子里，却闪烁着一丝旁人无法理解的、如获至宝般的光芒。
“一堆无人问津的故纸堆……”
“不。”
“在我看来，这分明是一座尚未被挖掘的，数据金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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