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林哲成了整个虞衡清吏司，乃至整个工部衙门的一道奇景。
他没有像其他同僚预料的那样，被那堆积如山的卷宗逼得焦头烂额，唉声叹气。
恰恰相反，他显得……异常兴奋。
他向书吏处申请了海量的宣纸、上好的徽墨、以及数十根用于绘图的柳木炭条。然后，他将那间破旧的公房彻底变成了自己的独立实验室。
第一天，他没看任何一份卷宗的内容，只做一件事——标准化。
他将所有卷宗按年代、地域、记录官员三个维度，分门别类，堆放得整整齐齐。然后，他制作了一张巨大的“单位换算表”。
“一步=五尺，一丈=十尺……”
“水位‘漫过河堤柳树梢’，统一记录为‘警戒水位丙’……”
“某年某月，以天干地支记，统一转换为‘大夏开元XX年’……”
这些在同僚看来毫无意义的琐碎工作，林哲却做得一丝不苟。这是数据分析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建立统一的数据模型。
第二天，他开始了真正的“阅读”。
他的阅读方式，再次让那些偷偷观察他的官员们瞠目结舌。
他不是在“读”，而是在“录入”。
他在一张张巨大的宣纸上，画出了一个个整齐的表格。横轴为时间，以“月”为单位；纵轴为水位，以他自己标准化的“尺”为单位。
他将上百份卷宗里的、跨度长达三十年的所有水位记录，无论多么杂乱，全都转化成了一个个精准的坐标点，标记在了这张巨大的图纸上。
公房里的其他官员，偶尔路过，看到那些画满了线条和圆点的“鬼画符”，无不暗自摇头。
“我看这林哲是真疯了，不好好写条陈，竟在纸上画起了星宿图？”
“我看他就是想故弄玄虚，三天后交不出东西，就说自己钻研天人之道，好有个台阶下。”
对于这些议论，林哲充耳不闻。
当他将最后一个数据点标记完成，并将所有点用平滑的曲线连接起来时，他的呼吸，不由得微微一滞。
成了！
一条清晰无比的、以年为单位的周期性曲线，跃然纸上！
那条红色的曲线，如同一条蛰伏的巨龙，在图纸上蜿蜒起伏，清晰地揭示了“天河”水位的每一次波峰与波谷。所谓的“泛滥”，根本不是什么无迹可寻的天灾，而是有着严密周期性规律的自然现象！
“原来如此……”
林哲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他紧接着又绘制了数张图表：降雨量与水位变化的相关性分析图、不同河段的淤积速度对比图……
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天河泛滥的根本原因，不是水多，而是河道自身的淤积，导致了行洪不畅。而传统的“加高河堤”的办法，只会让水流变缓，淤积加剧，陷入恶性循环！
这个发现，足以颠覆大夏王朝数百年的治河思想！
第三日下午，申时。
约定的期限己到。郎中王守旧背着手，慢悠悠地晃进了林哲的公房，身后还跟着几个准备来看笑话的同僚。
“林主事，”王守旧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三日期限己到，不知你的条陈，写得怎么样了？”
林哲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平静地说道：“回郎中大人，条陈尚未写。不过，下官将整理的结果，绘成了几张图表，请大人御览。”
“图表？”王守旧和他身后的官员们都愣住了。
林哲没有多言，只是将他面前书案上那几张巨大的宣纸，一张张地展开，平铺在了地上。
当这些图纸完全展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公房，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无以复加。
那不再是他们想象中的“鬼画符”。
那是一幅幅他们虽然看不懂、但却能感受到其中巨大信息量的宏伟画卷！
第一幅图，名为《大夏开元120年-150年天河总水位周期图》，一条红色的曲线，清晰地标示出了三十年间的每一次洪峰。
第二幅图，名为《上游降雨量与下游洪峰延迟关系图》，两条曲线，以一种近乎完美的对应关系，揭示了两者之间的因果。
第三幅图，最为震撼，是一张巨大的《天河下游淤积点热力图》，林哲用不同深浅的墨色，将最容易淤积决口的几个河段，标注得清清楚楚，触目惊心！
王守旧和他身后的官员们，全都呆立当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们这辈子，处理了无数的文书，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繁杂的国事，以如此首观、如此清晰、如此震撼人心的方式，呈现出来！
他们看不懂林哲的方法，但他们看得懂图上的结论！
王守旧的嘴唇哆嗦着，指着那张热力图，声音都变了调：“这……这……这几个红圈标注的地方，不正是过去三十年，天河决堤最多的所在吗？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林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手指，指向了第一幅图上那条“水位周期曲线”，曲线的末端，正以一个恐怖的角度，向上攀升。
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郎中大人，根据这份图表的数据模型推算，”
“下一次天河大汛的洪峰，并非在大部分人以为的明年开春。”
“而是在，九十二天之后。”
“若现在还不做任何准备，届时洪峰过境，图上这三处标红的河段，必将同时决堤。”
林哲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最后的结论：
“到那时，大河改道，千里泽国，将有数百万生民，流离失所，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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