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被墨汁浸透了的黑丝绒,沉甸甸地压在容家公馆的上空。
风停了。
哭声也停了。
那场由一根发卡、一条项链掀起的、几乎要将这个家撕裂的风暴,终于随着林薇薇被狼狈地拖出大门,而暂时归于了死寂。
可这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它像无数看不见的冤魂,盘踞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缠绕着每一个人的脖颈。
二楼书房。
容定坤枯坐在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桌后,一动不动,像一尊风化了的石像。
灯没有开。
只有窗外那一点点惨淡的月光,勾勒出他佝偻的、萧索的轮廓。
他的手边,就放着那封信。
那封字字诛心、句句泣血的信。
他的手,在抖。
控制不住地,剧烈地,抖。
他这一生,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战火,动荡,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家族里的明枪暗箭!
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己练成了一块铁,一块冰!
可今天晚上,他怕了。
他是真的怕了!
他怕的不是那个叫林薇薇的女人的心机,也不是那个蠢得无可救药的孙子的愚昧!
他怕的……
是他那个玄孙女!
是他那个叫程子墨的,只有十八岁的玄孙女!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啊!
当她平静地问出那句“搜不到,又该如何”的时候!
当她用最天真无邪的语气,说出最残忍、最致命的话语时!
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属于少女的稚嫩!
那里面,是深渊!是古井!是看透了一切、掌控了一切的,绝对的、冰冷的、令人灵魂都在战栗的……漠然!
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自己最后问出的那句疯话。
“你……”
“你到底……是谁?”
她没有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片狼藉的阴影里,像一个幽魂,一个从遥远的、他不敢去想的过去,归来的幽魂!
轰——!
就在这时,楼下的大门,被人用一种近乎撞击的力道,猛地推开了!
那声音,像一声惊雷,狠狠劈碎了这片死寂!
“爸!”
一声沙哑的、充满了绝望与惊惶的嘶吼,从楼下传来!
是振邦!
容定坤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猛地一沉!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了书房门口。
他看见了。
他看见他的儿子,他那个一向自诩精明强干、在外面人模狗样的总经理儿子,容振邦!
此刻,正像一具被抽走了脊梁骨的软体动物,狼狈不堪地,跌撞进了客厅!
他的领带歪了。
他的头发乱了。
他那张总是挂着一丝自负与算计的脸,此刻,白得像一张纸!
“完了……”
容振邦扑通一声,跌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双手抱着头,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发出了痛苦的呜咽。
“爸!全完了!我们完了!”
“站起来!”
容定坤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铁鞭,狠狠地抽了过去!
他扶着二楼的栏杆,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我容定坤的儿子!没有资格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
容振邦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他抬起头,那双失焦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神采,那是被羞辱和绝望逼出来的疯狂!
“爸!”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冲到楼梯下,仰着头,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是钱家!是钱家那群王八蛋!”
“他们给我们下套!他们给我们挖了个天大的坑啊!”
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将手中的公文包,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我们那个城南的项目!我们准备了整整半年的项目!被他们毁了!全毁了!”
容定坤的心,像被一只铁爪狠狠攥住!
城南的那个项目,是容氏集团今年最重要的一笔投资!是他力排众议,交给振邦去做的!
他想让他立功!想让他堵住那些旁支的悠悠之口!
可现在……
“说!”
容定坤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到底是怎么回事?!”
“合同!是合同!”
容振邦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像个疯子一样,在客厅里来回地走动。
“他们假意跟我们合作,说要一起开发那块地!价格、条款,都谈得好好的!我看了!我每一个字都看了!没有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就在今天签约的时候,他们临时换了合同!说之前的版本有个打印错误!”
“我……我太大意了!我以为他们不敢耍花样!我就签了!爸!我签了啊!”
他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将自己的头皮都撕下来!
“那份新合同里!多了一条!就多了一条附加条款!”
“条款里说,如果我们在三天之内,拿不出后续的全额开发款,那块地……那块我们己经投了巨资进去的地,就要无条件地,以签约价的一半,转让给他们!”
“一半!爸!那只有一半的价钱啊!”
“而且!我们为了凑齐第一笔款子,己经把公司另一处地产做了抵押!现在钱家拿着这份合同,去跟银行交涉!银行要抽贷!我们完了!我们的资金链,马上就要断了!”
“我们被他们耍了!像个傻子一样!被他们耍得团团转啊!”
他最后的吼声,己经带上了哭腔。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在一个比他更苍老的男人面前,彻底崩溃的、屈辱的哭腔!
容定坤的眼前,阵阵发黑。
天旋地转!
他扶着栏杆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好一招“连环马”!
好一招“釜底抽薪”!
先用合作麻痹你,再用合同套住你,最后用银行逼死你!
环环相扣!招招致命!
钱家!
好一个钱家!
“蠢货!”
容定坤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股腥甜的血气,猛地涌上了他的喉头!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蠢货!”
他指着楼下的儿子,那根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枝。
“这点江湖上不入流的手段!这点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就把你骗得晕头转向?!就把我容家的半壁江山,拱手送人?!”
“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容家的列祖列宗吗?!”
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厉,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容振邦的尊严上!
容振邦的脸,己经从惨白,变成了死灰。
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他是个蠢货。
是个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的蠢货。
……
三楼的走廊尽头。
那间最小、最偏僻的房间里。
程子墨刚刚洗漱完毕。
她用一条干毛巾,仔细地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身上裹着一条厚厚的、带着樟脑丸味道的旧毛毯。
冰冷的河水带走的体温,终于一点一点,回到了这具孱弱的身体里。
楼下的咆哮,楼下的嘶吼,像闷雷一样,断断续续地传上来。
她本来没有在意。
这个家里,每天不上演几出这样的闹剧,才是不正常的。
可当她听到“钱家”、“合同”、“附加条款”、“银行抽贷”这几个词的时候。
她擦拭头发的手,停住了。
她侧耳,静静地听着。
听着她那个志大才疏的大孙子,是如何一步一步,掉进别人最浅显的陷阱里。
听着她那个心力交瘁的亲儿子,是如何气急败坏地,怒骂着自己的无能。
听着。
听着。
然后,她笑了。
那不是笑出声的笑。
只是她的嘴角,在那昏暗的光线下,轻轻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笑意的动作。
充满了无尽的、高高在上的……鄙夷。
连环马?
釜底抽薪?
就这点东西?
就这点在她当年玩剩下的、连茶余饭后都懒得提起的、不入流的把戏。
就把她这群不肖子孙,逼到了绝路上?
就把她亲手打下的江山,搅得天翻地覆?
何其可笑!
何其悲哀!
一股无法形容的怒火,混杂着一种更深沉的悲凉,像最烈的酒,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缓缓地,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窗。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动了她额前微湿的发丝。
她看着窗外那轮残月,看着这片属于七十年代的、沉寂的夜空。
她想起了她的先生。
想起了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们是如何在刀尖上跳舞,如何在虎口里夺食。
多少次,他们被人用枪指着头,逼着交出家产。
多少次,他们被人用更阴险、更毒辣的计谋,算计得几乎倾家荡产。
可他们怕过吗?
他们退过吗?
没有!
一次都没有!
因为她的先生曾对她说:“子墨,只要你还在,只要我们容家的规矩还在,天,就塌不下来。”
规矩……
程子墨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
是啊。
这个家,最缺的,就是规矩。
是她程子墨立下的,那种刻在骨子里的,不可动摇的规矩!
就在这时,楼下,容振邦那绝望到极致的哀嚎,再次穿透了楼板,清晰地传了上来。
“爸!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三天!我们只有三天时间啊!”
“钱家那个老狐狸,把消息都放出去了!现在整个圈子里,谁还敢借钱给我们?谁还敢接我们这个烫手的山芋?!”
“我们死定了!爸!我们这次真的死定了!”
“那块地!明天!明天就要交割了啊!我们拿什么去交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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