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否。
那是……泰极否来，是我们容家的大运，到了。
这一句话，像一道来自九霄云外的惊雷！又像一柄从九幽地府里刺出的冰锥！狠狠地，劈开了这书房里死一样的寂静，又狠狠地，扎进了容定坤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看着她。
看着那个坐在窗边，被清晨的熹微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的少女。
看着她那张苍白的、平静的、与他记忆深处那张脸渐渐重合的脸！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片混沌！
他想起了昨夜，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容振邦，跪在他面前，疯了一样地举着那封信！
他想起了那信上，熟悉的、风骨天成的、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字迹！
他想起了自己像个疯子一样，查了她所有的档案，问了所有看着她长大的人！
懦弱！
中下！
被孤立！
呵……
呵呵……
他看着她，看着她手里那本线装的、泛黄的《周易》，那颗苍老的心，像被凌迟一样，一刀一刀，疼得他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张了张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沙哑得不成样子的、没头没尾的话。
“你……你最近，都在看这些书？”
他的声音，在抖。
那不是质问，不是审判，而是一种……一种濒死之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的、卑微的试探。
程子墨缓缓地，将目光从他那张写满了痛苦与挣扎的脸上，移开。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本旧书，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谁也看不懂的、淡淡的悲悯。
“嗯。”
她的声音很轻。
“家里的书很多，闲着也是闲着，就随便翻翻。”
随便翻翻？
容定坤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周易》！这是能随便翻翻的书吗？！
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跟着母亲学过！那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座山！每一个卦象，都像一片海！没有名师指点，穷尽一生，也未必能窥其门径！
可她……
她竟然说，随便翻翻？
“那你……那你都看懂了什么？”
他又问，那声音，更卑微了，像一个蒙童，在向一位高深莫测的先生，请教。
程子墨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伸出那只瘦弱、苍白的手指，轻轻地，抚过书页上那一个个古老的、充满了智慧的方块字。
“也没看懂什么。”
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轻，那么的淡，像一阵从遥远时空吹来的风。
“只是觉得，这世间万物，盛极必衰，否极泰来，都是定数。”
“就像我们容家。”
她抬起头，那双平静的眼睛，重新落在了他的脸上。
“前些年，看着是风光，其实内里，早就被蛀空了。如今看着是掉进了深渊，可焉知，这不是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轰——！
容定坤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书架上！
书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上面的几本书，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摔在地板上，扬起一片尘埃。
他没有去扶。
他甚至没有去看。
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浑浊的、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恐惧！
她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容家前几年的风光是假的！她知道容家内里的腐朽！她甚至……她甚至连振邦这次的惨败，都看作是“重新开始的机会”！
天啊！天啊！天啊！
这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能说出来的话吗？！
这是一个在学校里被人欺负，连头都不敢抬的受气包，能有的见识和胸襟吗？！
“你……”
他指着她，那根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枝！
“你到底是谁？！”
他又问出了这句话！这句从昨夜开始，就一首像魔咒一样，盘旋在他脑海里的，疯话！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是谁教你的？！是谁在你背后指点你？！”
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绝望！
他不是在质问她！
他是在求她！求她给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从这场无边无际的、荒谬的噩梦中，解脱出来的答案！
程子墨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扭曲的、充满了痛苦与挣扎的脸。
她知道，她不能再逼他了。
再逼下去，她这个早己心力交瘁的儿子，真的会疯掉。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属于一个十八岁少女的、恰到好处的惊惶与无措。
她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晶莹的泪水，那泪水来得那么快，那么汹涌，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爷爷！”
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又轻又软，像一只被吓坏了的小鹿！
“您……您又说这种话！您到底怎么了？您为什么总问我是谁？我是子墨啊！爷爷！”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踉跄着朝他跑了两步，却又像是被他眼中那陌生的、审视的寒光吓退，怯生生地停在了原地。
“您不要这样……您这个样子……我……我好害怕！”
她的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我没有胡说……我说的这些……都是……都是梦里……梦里一位老人家教我的！”
梦里？
老人家？
容定坤的身子，剧烈地一晃！
他想起了昨夜，振邦跪在他面前，高高举起的那封信！
他想起了那信上，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口吻，熟悉的、属于他母亲的霸道与从容！
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疼得他几乎要无法呼吸！
“什么……老人家？”
他的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地挤出几个字。
“她……她长什么样子？”
程子墨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受伤的蝶翼，轻轻地颤抖着。
她的声音，轻得像在说什么悄悄话，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对梦境的敬畏与好奇。
“我……我也看不清她的脸……”
“她总是穿着一身很得体的、民国时候的套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很威严，很……很吓人。”
“她总是骂我，说我笨，说我蠢，说我丢了容家的脸。”
“她说，我们容家的女儿，可以没有倾城的容貌，但绝不能没有傲骨！”
“她说，我们容家的人，可以不名动天下，但绝不能任人欺凌！”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地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委屈。
“她还说……还说您……说您是个不孝子，把她教的规矩，都忘光了……”
轰隆——！
容定坤的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手中的信纸，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飘然坠地！
他整个人，都傻了！
他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
不孝子……
规矩……
这些话！这些话！是他小时候，母亲骂他时，一字不差的话啊！
这天底下，除了他，除了他那个早己长眠于地下的母亲，再也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是她……是她……”
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她真的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站在晨光里，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女孩。
他的眼神，变了。
那里面，所有的审视，所有的怀疑，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癫狂的、混杂着无尽悲伤与狂喜的……
虔诚！
他不再把她当成一个妖物！一个占据了他孙女身体的厉鬼！
他把她，当成了一个……一个神谕的传递者！一个连接着他和他母亲的，唯一的、神圣的桥梁！
他缓缓地，从地上，捡起了那几张信纸。
他小心翼翼地，拂去了上面的灰尘，那动作，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
他走到她的面前，那双浑浊的、布满了泪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她融化！
他没有再问她是谁。
他知道，问了，也得不到答案。
他只是将那封信，恭敬地，递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置喙的坚决！
“子墨。”
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叫着她的名字。
“以后，容家的事，都由你来定。”
“那位老人家，在梦里跟你说了什么，你就做什么。”
“这个家，从今天起，你说了算。”
程子墨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没想到……她真的没想到……
她只是想用一个“托梦”的借口，暂时稳住他。
可他……
他竟然……
“不！爷爷！这不行！”
她慌乱地摆着手，那张小脸上，写满了惊恐！
“我只是个孩子！我什么都不懂！我怎么能……怎么能做主呢？！”
“你懂！”
容定坤打断了她的话，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你什么都懂！是‘她’，什么都懂！”
他上前一步，那双布满了老年斑的、枯槁的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瘦弱的肩膀！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他看着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那是希望，是恐惧，是绝望，更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告诉我！”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位老人家……她……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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